老叟那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仿佛带着亘古的疲惫，却在湍急的水流与魔音乱吼中清晰可闻。
他并未回头，只是将手中那支看似随时会散架的长橹，轻轻插入了身旁船板一个不起眼的凹槽中。
“咔哒。”
一声轻响，如同某种机括被激活。
霎时间，那盏挂在船头、昏黄摇曳的破旧油灯，光芒陡然一变！
不再是昏黄黯淡，而是转为一种幽邃、冰冷、仿佛能吸摄灵魂的深青色！灯光如同水波般扩散开来，瞬间笼罩了整条阴槐木船，形成了一个半球形的深青色光罩。光罩之上，有无数细密、古老、扭曲的符文虚影流转明灭。
魔音灌耳的纷乱杂念，在触碰到这深青色光罩的瞬间，如同撞上了无形的墙壁，被隔绝在外大半，只剩下模糊的背景噪音。船上众人顿感压力一轻，尤其是阿禾和柳红缨，苍白的脸色恢复了些许。
然而，那蹲伏在礁石上的水魈将，猩红的眼眸中凶光更盛！它似乎对这油灯的变化和光罩的出现感到了一丝本能的忌惮，但更多的是被挑衅的暴怒！阿禾身上那不断逸散的、令它厌恶又渴望的纯净光明气息，如同最诱人的饵食，压过了那丝忌惮。
“吼——！！！”
水魈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腥臭的气浪在河面上炸开！它粗壮的后肢在礁石上猛地一蹬，庞大却异常灵活的身躯如同出膛的炮弹，带着一股腥风黑气，朝着小船猛扑过来！利爪挥舞间，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直取深青色光罩！
“稳住！”影枭厉喝一声，身形已从船头阴影中暴起！它没有选择硬撼水魈将正面的扑击，而是如同鬼魅般侧移，手中的漆黑短刃不知何时换成了一把造型奇特、通体乌黑、仿佛能吸收光线的分水刺。分水刺悄无声息地刺向水魈将扑击时必然暴露出的腋下要害——那里鳞甲相对薄弱，且是妖力流转的一个节点。
水魈将反应极快，扑击中的身体竟然强行一扭，一只利爪回拍，拍向影枭的分水刺，另一只利爪依旧狠狠抓向光罩！
“孽障！”
柳红缨娇叱一声，玉手一扬，这次不再是细针或符箓，而是一张巴掌大小、通体赤红、边缘燃烧着虚幻火焰的网状法宝！——“赤罗天网”！
天网见风即长，化作一张数丈方圆的火网，兜头盖脸地罩向水魈将！网上燃烧的并非凡火，而是一种专克阴邪的“阳煞灵火”！
水魈将显然识得厉害，猩红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怒，不得不暂时放弃攻击光罩，双爪挥舞，带起浓郁的黑色水煞，试图撕碎或逼退火网。
嗤嗤嗤！
阳煞灵火与黑色水煞激烈碰撞，蒸发出大团大团腥臭的白雾，发出冷水浇入热油般的爆响。火网被水煞侵蚀，光芒黯淡，但依旧顽强地缠绕限制着水魈将的动作。
而影枭的分水刺，已经如同毒蛇般，趁着水魈将分心应付火网的刹那，精准地刺入了它腋下鳞甲的缝隙！
“噗！”
乌黑的分水刺入肉近半尺！一股冰冷、歹毒、专门破坏妖兽经脉与妖丹联系的阴寒煞气瞬间注入！
“嗷呜——！”水魈将发出痛苦与暴怒混杂的嘶吼，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妖力运转明显出现了刹那的紊乱。它回身一爪扫向影枭，爪风凌厉，将空气都划出波纹。
影枭一击得手，毫不恋战，身形如同没有重量般向后飘退，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一爪，重新落回船头边缘，气息平稳，仿佛刚才那惊险一击只是寻常。
水魈将吃痛，凶性彻底被激发！它不顾腋下流淌的暗青色血液和体内乱窜的阴寒煞气，猩红的眼眸死死锁定小船，尤其是被众人护在中间的阿禾。它猛地深吸一口气，本就鼓胀的胸腹更是高高隆起！
“小心！它要吐息！”影枭急声道。
话音刚落，水魈将巨口一张，一道浓郁如墨、散发着刺骨冰寒与强烈腐蚀气息的黑色水箭，如同高压水枪般喷射而出，直射小船！水箭所过之处，连空气都发出“滋滋”的腐蚀声，河水都被犁开一道沟壑！
这水箭的威力，远超之前的爪击，显然是水魈将的天赋神通，威力堪比金丹初期修士的全力一击！
深青色光罩在黑色水箭的冲击下剧烈震荡！光罩上的符文疯狂闪烁，明灭不定，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表面甚至出现了细密的裂纹！船身更是剧烈摇晃，仿佛随时会被掀翻或击碎！
老叟依旧佝偻着背，站在船尾，双手扶着插入船板的长橹，对光罩的剧烈动荡和船身的摇晃恍若未觉，只是斗笠下的幽绿光芒，似乎更凝实了一些。
陈文知道不能再等了！这水魈将实力强悍，又有地利，拖延下去，光罩一破，在这湍急险滩和魔音干扰下，他们更加被动！
必须速战速决！
他强压右肩伤势的隐痛，将阿禾推到柳红缨身边，低喝：“护好她！”
话音未落，他已一步踏出深青色光罩的保护范围！
“先生！”阿禾惊呼。
陈文身在空中，混沌道韵轰然爆发，在体表形成一层凝实的混沌光甲，暂时隔绝外部煞气和魔音。他手持量天尺，眼神冰冷，锁定了因为吐息而暂时僵直一瞬的水魈将。
识海中，文明之火与寂灭之意再次开始极限碰撞、融合。但这一次，他吸取了之前的教训，不再追求大范围或极致的道韵变化，而是将全部心神与力量，凝聚于量天尺尺尖一点，追求极致的“点破”与“裁决”之力！
“系统，计算最佳攻击路径与时机！目标：水魈将妖丹位置或神魂核心！”
“滴！目标锁定……受到黑齿滩混乱能量场及目标自身妖力防护干扰……计算中……目标因吐息及腋下伤势，妖力运转出现0.3息空档，护体妖罡在胸腹下三寸偏左位置存在短暂薄弱点……此处直通其尚未完全稳固的金丹及识海链接节点……建议攻击！风险：宿主将完全暴露于目标反击范围及环境煞气中！(???д???)”
“就是现在！”
陈文眼中厉色一闪，身形如同融入混沌，以一种近乎空间跳跃般的诡异速度，骤然出现在水魈将胸腹下方！手中量天尺，尺尖那一点浓缩了文明开辟与寂灭归墟双重真意的混沌光芒，已然耀眼到极致！
【裁天针·点破】！
没有浩大声势，只有一道细微到几乎看不见、却仿佛能洞穿世间一切屏障与规则的混沌光线，从尺尖迸发，无视了水魈将体表残留的妖罡，精准无比地刺入了那个计算出的薄弱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水魈将猩红的眼眸猛然瞪大，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与绝望。它感觉到一股无法形容的、既蕴含着无尽生机演化又带着万物终结论寂意韵的恐怖力量，如同最锋利的针，瞬间刺穿了它的血肉、妖力防护，直接命中了它体内那颗尚未完全凝实的、暗青色的妖丹，以及与其紧密相连的、暴戾混乱的神魂核心！
“啵……”
一声仿佛气泡破裂的轻响，从水魈将体内传出。
紧接着——
“吼……呃……”
水魈将发出一声短促、扭曲、充满了痛苦与不甘的哀鸣，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量，僵硬在原地。它体表流转的妖光瞬间黯淡、熄灭，猩红的眼眸光芒迅速涣散。那道恐怖的混沌之力在它体内爆发，不仅击碎了妖丹的雏形，更将其暴戾的神魂核心也一并“裁决”、“归寂”！
哗啦！
水魈将庞大的身躯推金山倒玉柱般向后仰倒，重重砸入湍急的墨色河水中，溅起滔天浪花，随即被汹涌的暗流和漩涡卷入深处，消失不见。只有几缕暗青色的污血和破碎的鳞片漂浮上来，很快也被河水稀释。
一击，毙杀金丹妖物！
陈文身形落地，踉跄一下，脸色苍白如纸，胸口剧烈起伏，嘴角溢出一缕鲜血。强行催动【裁天针·点破】，尤其是在伤势未愈的情况下，对他负担极大，几乎抽空了体内近半的混沌道元，神魂也传来阵阵虚弱感。右肩的伤口更是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刚刚被压制的湮灭之力似乎又有些蠢蠢欲动。
“先生！”阿禾挣脱柳红缨，冲过来扶住陈文，眼中含泪，连忙将一股温和的曦光之力渡入陈文体内。纯净的光明气息涌入，虽然与混沌道韵属性不同，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抚慰和滋养，让陈文的虚弱感稍缓。
柳红缨和影枭也迅速靠拢过来，警惕地注视着周围。水魈将虽死，但这黑齿滩危机四伏，谁也不知道还会冒出什么。
深青色光罩缓缓恢复了稳定，船身的摇晃也平复下来。船尾，摆渡老叟终于有了动作。他将长橹从凹槽中拔出，重新握在手中，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发生，继续慢悠悠地摇动起来。
小船再次启程，穿过激流与礁石，朝着黑齿滩更深处驶去。油灯的光芒重新变回昏黄，光罩也已收起。
“刚才……多谢先生。”影枭看着陈文，猩红的眼眸中光芒微闪，第一次用上了“先生”这个称呼，虽然语气依旧平淡。
“各尽所能罢了。”陈文摆了摆手，吞下一枚恢复灵力的丹药，在阿禾的搀扶下坐下调息。他知道，刚才若非影枭和柳红缨先手牵制消耗，并精准指出了水魈将的破绽，自己未必能如此顺利得手。
柳红缨看着陈文苍白的脸，又看了看小心翼翼渡送曦光之力的阿禾，叹了口气：“你们两个，一个比一个能拼。小子，你这伤可得好好养养了，再这么折腾，根基都要受损。”
阿禾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心疼和坚决：“阿禾会帮先生疗伤的！”
陈文心中一暖，摸了摸阿禾的头：“阿禾乖，先生没事。”
接下来的航程，似乎因为水魈将的陨落而平静了许多。虽然依旧能感觉到水下深处和浓雾中窥视的目光，但再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怪物敢贸然袭击这条看似破旧、却接连展现不凡的小船。
那纷乱的魔音也随着深入黑齿滩核心又逐渐驶出而慢慢减弱。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前方浓雾豁然散开，水流也变得平缓。远处，隐约可见不同于无尽黑暗岩石的、带有粗糙人工痕迹的简陋码头轮廓，以及更后方影影绰绰、歪歪斜斜的建筑黑影。空气中那股纯粹的冥阴煞气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混乱、糅合了阴气、血气、煞气、以及各种难以言喻气息的浑浊氛围。
“到了。”老叟嘶哑的声音响起，“前方，便是‘遗弃之渊’外环，黑齿滩码头。下船吧。”
小船缓缓靠向那个由破烂木板和粗大兽骨搭建的简易码头。码头上空无一人，只有几盏散发着惨绿色光芒的骨灯在夜风中摇晃，映照出脚下污浊的水面和湿滑的木板。
影枭率先下船，身形没入码头阴影中，快速探查了一圈，然后才示意安全。
陈文背起石昊，柳红缨搀扶着阿禾，众人依次下船。
当最后一人踏上码头，老叟撑着长橹，将小船缓缓荡离岸边。他斗笠下的幽绿光芒最后看了一眼众人，尤其是陈文和阿禾，干瘪的嘴唇动了动：
“因果已了，好自为之。”
说完，小船载着他佝偻的身影，缓缓驶入重新聚拢的浓雾之中，消失不见，唯有那昏黄的灯光，在雾中渐行渐远，最终隐没。
码头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那几盏惨绿骨灯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这里就是……遗弃之渊？”柳红缨打量着周围破败、阴森的环境，皱了皱秀眉，“灵气倒是比下面浓郁驳杂不少，但这环境……可真不怎么样。”
“外环边缘，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聚，本就是如此。”影枭从阴影中走出，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黑齿滩码头算是相对‘规范’的入口之一，至少有暗影殿和几个本地势力共同维持的基本秩序，禁止在码头范围内公然厮杀劫掠。但离开码头，进入后面的‘燃香村’，就要各凭本事和眼力了。”
它指向码头后方那片歪斜的建筑黑影：“燃香村是黑齿滩一带的聚居点和黑市交易区。我们要找的能人异士，或者购买特殊丹药材料，大多要去那里。不过，首先得解决你同伴的问题。”它看向陈文背上的石昊和旁边被柳红缨临时用简易担架拖着的影风。
“凝魂冰魄丹的药效还有九天多，必须尽快找到救治之法。”陈文沉声道，“影枭，你之前说这里有能救他们的人或方法，具体指什么？我们现在该去哪里？”
影枭猩红的眼眸扫过昏迷的两人，又看了看脸色依旧苍白的陈文和消耗不小的柳红缨、阿禾，略微沉吟，道：“燃香村深处，有一个自称‘鬼手圣心’的怪医，据说擅长处理各种疑难杂症、诡异伤势，尤其是涉及黑暗侵蚀、神魂受损和肉身崩坏的情况。但他脾气古怪，诊金高昂，且救人全看心情，时常用一些……匪夷所思甚至危险的方法。”
“鬼手圣心……”陈文咀嚼着这个名字，“能找到他吗？”
“他在燃香村不算秘密，有自己的医馆，但位置偏僻，且医馆外布有迷阵和毒障，寻常人难以靠近。”影枭道，“我恰好知道一条相对安全的小路，也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可以带你们去试试。但能否让他出手，以及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就看你们的运气和‘资本’了。”
“总比没有希望强。”陈文点头，“带路吧。”
一行人离开了阴森寂静的码头，踏入后方那片被称为“燃香村”的混乱区域。
一进入村口，景象便与码头截然不同。狭窄、泥泞、散发着怪异气味的街道两旁，挤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用料粗陋的建筑：有用兽皮和骨头搭建的帐篷，有用腐朽木板拼凑的棚屋，也有少数看似坚固、却布满污渍和诡异符文的石屋。街道上人影绰绰，种族混杂，有人类修士，有半妖，有鬼气森森的魂修，也有包裹得严严实实、看不清面目的神秘客。他们或是行色匆匆，或是在路边摆着地摊，出售着各种看起来就很不祥的物品：闪烁着幽光的骨头、盛在瓦罐里的蠕动粘液、写着血咒的皮卷、甚至还有被封在透明晶体中的残缺器官……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腐臭、药味、香料以及浓烈劣质酒精的混合气味。叫卖声、争吵声、低语声、以及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的痛苦呻吟或癫狂大笑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混乱堕落的画卷。
这里没有统一的秩序，只有赤裸裸的弱肉强食和利益交换。陈文能感觉到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扫过他们这一行“新人”，其中不乏贪婪、评估、以及毫不掩饰的恶意。但当这些目光触及走在最前面、气息冰冷隐匿的影枭时，大多都会迅速移开，显然认出了这位“幽影堂”金牌刺客不好惹。
阿禾被这混乱污浊的环境吓得紧紧抓着陈文和柳红缨的手，小脸发白。她身上的曦光之力在这种环境下显得格格不入，但她也学乖了，全力收敛，只维持着最低限度的微光护体，驱散着试图靠近的污秽气息。
柳红缨倒是显得颇为镇定，甚至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路边一些摊位上的“奇珍异宝”，不时低声评价几句：“啧，这‘百年尸苔’成色一般，还敢卖三块中品灵石？……嚯，这‘惑心魔芋’倒是新鲜，可惜用玉盒封着，药力跑了大半……”
影枭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只是沉默地在前面带路，七拐八绕，专挑人少僻静的小巷走。有时甚至会突然停下，示意众人屏息，避开某些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区域或正在发生的冲突。
如此走了约莫一刻钟，他们来到了一片更加破败、几乎无人踏足的区域。这里的建筑更加残破，街道上堆积着不知名的垃圾和骸骨，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霉味和药味。
前方，一座低矮、歪斜、仿佛随时会倒塌的破旧石屋孤零零地立在一片荒草丛中。石屋没有窗户，只有一扇虚掩着的、布满虫蛀痕迹的木门。门楣上挂着一块歪斜的、字迹模糊的木牌，隐约能看出“鬼手居”三个扭曲的古字。
石屋周围，弥漫着一层淡淡的、色彩斑斓的雾气，雾气中隐约可见一些扭曲蠕动的阴影和细微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
“就是这里。外面的雾气是混合了迷魂、剧毒和驱虫材料的障雾，不要轻易触碰或吸入。”影枭停下脚步，示意众人留在雾外，自己则上前几步，从怀中取出一枚黑色的、刻着扭曲符文的骨钱，屈指一弹。
骨钱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穿过斑斓雾气的某个薄弱缝隙，“叮”的一声，打在那扇破木门上。
片刻沉寂。
然后，木门“吱呀”一声，自己向内打开了一条缝。
一个干瘪、沙哑，仿佛两块骨头在摩擦的声音，从门缝后的黑暗中幽幽传来：
“何人……扰我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