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赏菊宴的余波,在深宫高墙内无声地扩散,如同墨滴入水,看似消散,实则已悄然改变了很多东西的底色。
沈沐回到揽月轩时,夜色已浓。从太液池方向吹来的风格外湿冷,穿透衣袍,直侵骨髓。
与林贵妃乃至太后的当面对峙,表面占了上风,实则凶险万分。太后那句咬着后槽牙说出的“手段不凡”,与其说是称赞,不如说是忌惮。而林贵妃,更是与他结下了不死不休的仇怨。自今夜起,他在这后宫之中,再无可能置身事外。
轩内未点灯,沈沐独坐于黑暗之中,复盘着宴席上的每一处细节,推演着可能到来的风暴。
忽而,院门外响起熟悉的、轻重有致的叩门声。
是高德胜。
沈沐整了整衣袍,起身开门。月光下,高德胜那张惯常带笑的脸,此刻却像是覆了一层薄霜,眼底深处是难以捉摸的深沉。
“沈待诏,陛下召见。”
又一次深夜召见。然而这一次,目的地并非往日议事的偏殿或书房,而是紫宸殿寝宫。
此处的守卫森严了数倍不止,空气中弥漫的龙涎香与药草气息也更加浓郁,无声地昭示着此地主人的无上权威与此刻的私密性。
殿内烛火通明,萧玄未着龙袍,仅一身玄色暗纹常服,负手立于那幅巨大的疆域图前。挺拔的背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竟透出一种与这九五至尊之位格格不入的孤寂。
他未回头,声音平淡地响起,听不出情绪:“来了。”
“臣,参见陛下。”沈沐依礼参拜。
“长乐宫的菊花,可还入眼?”萧玄缓缓转身,烛光映照下,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剑,牢牢锁住沈沐,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探究。
沈沐垂首:“臣惶恐,事急从权,若有惊扰太后圣驾之处,请陛下治罪。”
“惊扰?”萧玄踱步上前,距离近得能让沈沐感受到那股无形的压迫感,“你何罪之有?你不过是帮朕,看清了些许魑魅魍魉的把戏。”
他的目光在沈沐脸上细细巡梭,仿佛要穿透皮囊,直窥内里:“朕只是好奇,你是如何断定那宫女受过外伤,且被人下药?”
沈沐心知,这是最关键的时刻。萧玄的信任从不轻予,尤其是在涉及后宫阴私与他自身安危之事上。任何一丝虚言或夸大,都可能万劫不复。
他深吸一口气,摒弃所有浮夸,完全以客观观察和逻辑推理来回应:
“回陛下,臣观察那宫女,其眼神虽涣散,却偶有瞬间凝实的惊惧,且指向那口井,此非全然癫狂之态,更似受特定惊吓所致。此其一。”
“其二,她有无意识护住头部的细微动作,臣借故探查,在其发髻深处发现一处将愈未愈的淡淤,符合撞击所致。”
“其三,其脉象虚浮中带着一股躁乱的邪力,与久病神衰之象不符,反似被猛药冲击后又强行压制留下的痕迹。”
“其四,林贵妃在臣问及外伤时,神色有异,呼吸骤紧,此乃心虚之兆。综合以上,臣推断,此女恐是目睹秘事,遭人灭口未遂,事后又被下药乱其神智,意在混淆视听,或……借臣之手,令其永不能言。”
他将自己定位成一个凭借细致入微的观察与缜密逻辑进行推演的“探查者”,而非全知全能的“神棍”。
萧玄静默地听着,面上波澜不惊,直到沈沐言毕,他才缓缓道:“仅凭观察入微与逻辑推演,便能至此。沈卿,你的‘心域’之学,看来不止能医心,亦能……洞悉幽微。”
这话,意味深长。是认可,更是警告。认可其能力,警告其界限——这能力可用,但绝不能用于窥探帝王内心之外的禁忌。
“陛下明鉴,臣所学,旨在助人洞见本心,调和内在,而非窥人隐私,搬弄是非。”沈沐立刻表明立场,“今日之事,实乃被迫自保,且见那宫女境遇可怜,不忍其含冤莫白,故才行险一试。”
萧玄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殿内一时间只剩下烛火轻微的噼啪声,空气凝滞如山雨欲来。那目光中的审视与权衡,重若千钧,压在沈沐肩头。
良久,萧玄才移开视线,缓步走向龙榻旁的紫檀矮几。几上置一狭长锦盒。他打开盒盖,取出一物。
并非预想中的金银玉器,亦非官凭印信。
那是一柄匕首。刀鞘乌沉,样式古拙,看不出具体材质,却在烛光下隐隐流动着一层幽冷的光泽,鞘身微弯,线条流畅而危险。
“此刃,名‘乌啼’。”萧玄的声音平淡无波,将匕首递过,“乃天外陨铁所铸,锋锐无匹,可断发,亦能破内家罡气。赐予你防身。”
沈沐心中剧震。赏赐匕首?在这禁宫深处,此物意义绝非寻常!
是信任,予他自保之力?是考验,观其会否因此滋生妄念?抑或……是一种更为隐晦的警示与绑定?
他压下翻腾的思绪,上前一步,双手恭敬接过。匕首入手沉坠,那乌沉鞘身触之冰凉,寒意直透掌心。“臣,谢陛下厚赐。”
“不必谢朕。”萧玄已转过身,重新面向那幅浩瀚的疆域图,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捕捉的疲惫与冷硬,“后宫之水,其深难测。往后,你需自行斟酌。”
沈沐握紧了手中的“乌啼”,那冰凉的金属似乎正逐渐汲取他掌心的温度。
他彻底明白了。长乐宫之事,萧玄乐见其成,甚至借他之手敲打了太后一党。但这柄“乌啼”,既是奖赏其功、赋予其一定程度自保能力的凭证,也是划下的一道无形界限——他允许沈沐拥有独特的地位与手段,但由此引发的一切风波与后果,需沈沐自行承担。
“臣,谨记陛下教诲。”沈沐深深一揖。
“退下吧。”萧玄挥了挥手,背影重新没入烛光阴影之中,恢复了那份难以接近的孤高。
沈沐握着匕首,退出紫宸殿。夜风凛冽,卷起他的衣袂。他低头凝视手中这柄名为“乌啼”的凶器,它既是护身符,亦是催命锁。
君心似海,恩威难测。
经此一夜,他在这龙潭虎穴之中,所持不再仅是知识与头脑,更有了一柄实实在在的、能斩断迷雾与危机的利刃。
前路艰险,他必须更快地成长,不仅要深研“心域”之学,更要谙熟这宫闱法则,乃至善用这柄“乌啼”,方能在权力的惊涛骇浪中,为自己劈开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