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河的水声在身后渐远,草原的风裹挟着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踏上故土的那一刻,残存的队伍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巴根因失血过多而昏迷不醒,被两名战士搀扶着。每个人都带着伤痕,脸上混杂着劫后余生的茫然与失去同伴的悲恸。
呼延律走在最前方,背对着那条分隔两个国度的河流。他身上的伤口只是草草包扎,每走一步都牵扯着撕裂的痛楚,但他走得极稳,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都踏进脚下的土地。
他没有回头。
那双曾经灼热的琥珀色眼眸,此刻冰封万里。沈沐最后那个决绝的背影,在他脑中反复灼烧。
“世子……”一名伤势较轻的百夫长哑声开口,声音里带着哽咽,“我们……回来了。”
呼延律脚步未停,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他抬起手,看着自己掌心那道因紧握弯刀过久而留下的深痕,以及沾染的、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有敌人的,也有他自己的。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发出咯咯的声响,刚刚结痂的伤口再次崩裂,殷红的血珠从指缝间渗出。
——
北戎王庭,金顶大帐内的气氛比界河的寒风还要凛冽。
“逆子!”
北戎王额罕暴怒的声音震得帐幔都在颤抖。他瞪着跪在帐中的呼延律,眼神复杂——有心痛,有失望,但更多的是滔天怒火,既为儿子的莽撞,更为眼下棘手的局势。
“为了一个男人,你竟敢在大雍皇宫动刀兵!你知不知道,因为你,萧玄已经陈兵边境!各部首领都在质问本王,是否要让整个北戎为你的任性陪葬!”
呼延律直挺挺地跪着,身上的伤口在紧绷的肌肉下隐隐作痛。他尚未开口,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就从左侧传来:
“父汗息怒。”大王子术赤把玩着手中的匕首,嘴角带着讥讽的笑,“三弟年少气盛,被个中原男子迷了心窍也是情有可原。只是可惜了那些战死的鹰骑勇士,白白送了性命。”
这话如同毒刺,精准地扎在呼延律心上。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大哥此言差矣。”右侧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四王子脱里上前一步,恭敬地对额罕行礼,“三哥深入虎穴,也是为了打探大雍虚实。如今带回边境布防图,功过相抵,还请父汗从轻发落。”
“从轻发落?”术赤冷笑,“带着一身伤,折损了最精锐的鹰骑,就为了救个男人?四弟,你倒是说说,这是什么功劳?”
帐内顿时议论纷纷。主和派的老臣们摇头叹息,主战派的将领则沉默不语。所有人都看着跪在中央的呼延律,目光各异。
呼延律抬起头,声音沙哑却清晰:“父汗,儿臣有罪。折损鹰骑,擅启边衅,儿臣愿受任何惩罚。”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帐内众人:“但萧玄暴戾,吞并草原之心从未熄灭。即便没有儿臣此次所为,他也会找其他借口发兵。此次冲突,不过是将这层遮羞布提前掀开罢了。”
“强词夺理!”术赤猛地拍案,“若不是你为了那个沈沐……”
“正是为了沈沐!”呼延律突然提高声音,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也为了那些战死的勇士!萧玄视我北戎如无物,随意扣押世子,折辱使臣。若我们示弱,明日他就能踏平我们的草场!”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染血的地图:“这是儿臣拼死带回的边境布防图。萧玄的软肋就在这里!我们要战的,不是一场必败的仗,而是一场让大雍知道痛的仗!”
帐内一片哗然。将领们凑上前来,仔细端详着地图上的标记。
“说得轻巧。”术赤冷声道,“你惹下的祸端,却要整个北戎为你承担。谁知道这是不是萧玄设下的圈套?”
“够了!”北戎王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疲惫,“律儿擅自行动,折损精锐,罚鞭刑三十,禁足三个月。至于边境之事……”
老汗王的目光在地图和儿子之间来回扫视,最终长叹一声:“各部加强戒备,但没有本王的金箭令,谁也不得擅自出击。”
——
鞭刑是在王帐前公开执行的。
呼延律赤裸着上身跪在寒风中,每一鞭都带着呼啸的风声落下,在他背上留下狰狞的血痕。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有额角暴起的青筋显示着他正承受着多大的痛苦。
脱里站在不远处,不忍地别过头。
术赤则冷眼看着,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三十鞭结束,呼延律的后背已经血肉模糊。他在侍卫的搀扶下站起身,脚步踉跄,却依然挺直了脊梁。
“三哥……”脱里上前想要扶他,却被他轻轻推开。
“无妨。”呼延律的声音虚弱却坚定,“去看看巴根叔怎么样了。”
是夜,呼延律趴在寝帐的毛毯上,医官正在为他上药。剧痛让他的意识有些模糊,但沈沐最后那个决绝的眼神始终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世子,”巴根拖着伤体走了进来,脸色苍白,“您的伤……”
“死不了。”呼延律的声音闷在毛毯里,“我们损失了多少人?”
巴根沉默片刻,声音低沉:“鹰骑折损二十七人,重伤十一人。都是跟随我多年的好儿郎……”
帐内陷入死寂。
良久,呼延律才缓缓开口:“让我们的人,想办法混进大雍。我要知道他的消息,任何消息。”
“可是世子,您现在还在禁足期间,大王子他……”
“所以要更小心。”呼延律抬起头,眼中燃烧着幽暗的火焰,“萧玄不会轻易放过他。我们必须知道他的处境。”
巴根看着呼延律背上的伤痕,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
“还有,”呼延律的声音更低了,“暗中挑选可靠的人,组建一支新的骑兵。要快,要隐秘。”
“世子是想……”
“猎人与猎物的游戏,该换人玩了。”呼延律的眼中闪过一丝狼性的凶光,“但在那之前,我们得先学会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