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影卫如同真正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墨尘那间密室。
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香火气,那方被厚重红布覆盖的牌位静立案上,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影卫屏息凝神,指尖极轻地挑开了那层阻隔真相的红色帷幕。
借着微弱的光线,牌位上镌刻的字迹清晰地映入眼帘——“先皇后陈氏婉清之位”。
陈婉清?
这个名讳让影卫心头一震,绝非今上生母的名号!他不敢久留,迅速将红布恢复原状,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悄然退去,将这个惊人的发现即刻禀报给了萧玄。
“陈婉清……”
萧玄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寒芒大盛。一个被隐秘祭拜、且冠以“先皇后”之名的陌生女子,这本身就充满了悖论。
萧玄并未轻举妄动。
他首先下令彻查宫中所有存档记录,无论是明面的玉牒,还是暗处的密档,寻找任何与“陈婉清”相关的蛛丝马迹。结果如他所料,一无所获。
这个名字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历史中彻底抹去,干净得令人心惊。
同时,对墨尘背景的调查也陷入了泥沼。此人就像凭空出现,入宫前的经历被掩盖得天衣无缝,所有可能的线索似乎都指向一个精心布置的迷局。
“陛下,”
影卫首领回报,“所有明面线索皆断。是否……动用‘暗桩’?”
所谓暗桩,是萧玄登基前,秘密安插在一些看似无关紧要、却可能接触到陈年旧事的老宫人、旧勋贵府中的眼线,非万不得已,绝不启用。
“启用。”
萧玄没有丝毫犹豫。他已隐隐感到,这绝非简单的个人恩怨,而是深植于皇室根基的一道毒疮。
等待是漫长而焦灼的。 萧玄在压抑着对沈沐的情感与应对朝政的间隙,反复推敲着“陈婉清”与墨尘的关联。
一个能让墨尘如此隐忍复仇的女人,与先帝究竟是何关系?仅仅是爱而不得?似乎不足以支撑如此深沉刻骨的恨意,以及这针对“爱意”本身的、堪称恶毒的报复手段。
数日后,一份来自某个早已荣养、几乎被人遗忘的老太监的模糊口述,被层层加密后送到萧玄案头。
老太监当年曾在东宫伺候,他隐约记得,先帝还是太子时,曾有一段时间性情格外愉悦,私下里曾对极信任的近侍提过一个带着草木清气的名字,似乎与一位来自南疆的民间女子有关,但先帝对此事讳莫如深,不久后,那女子便如同人间蒸发,再无音讯。
老太监年事已高,记忆模糊,无法确认那女子的名讳,只记得先帝那时曾命人秘密处理过一批与南疆相关的赏玩之物,像是在抹去什么痕迹。
南疆……民间女子……刻意抹除……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与“陈婉清”这个名字隐隐契合。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条来自看管皇家废弃书库的暗桩传来消息,在一批本该销毁、却被疏忽留下的前朝内务府残破记录中,发现了一份被虫蛀大半的、关于一批特殊香料入库的单据。
而审批此项采买的签章,并非出自内务府寻常官吏,其规格之高,指向了当时还是太子的先帝东宫! 而单据的日期,正在先帝大婚前后不久!
香料……南疆……陈姓女子……先帝……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萧玄脑中逐渐成形。这绝非情债那么简单!
他立刻调整方向,下令影卫:“放弃追查墨尘入宫前的具体行踪,集中所有力量,给朕查南疆!查那些擅长巫蛊秘术、且有圣女传统的部族!重点查二十年前,是否有圣女失踪或叛离的记录!”
这道命令如同打开了另一扇门。
在折损失了两名精干影卫后,终于从南疆一个近乎与世隔绝的古老部族外围成员口中,撬出了一段被刻意遗忘的秘辛:该部族当年确实有一位天赋异禀的圣女,名为“婉清”,她爱上了一个外来者并随之离去,从此杳无音信。
族中对此事视为耻辱,严禁提起。更有隐约传闻,那位圣女离去时,已怀有身孕。
所有线索在此刻疯狂地汇聚,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方向!
南疆、被抹去痕迹的女子、东宫特批的诡异香料、母后在诞下皇弟后不久的骤然崩溃与自戕、自己这与“爱意”紧密相连的噬心之痛……以及,这个医术诡异、祭拜着“先皇后陈氏”牌位的墨尘。
一个模糊而可怕的轮廓在萧玄脑中成形:
先帝负了这位南疆女子陈婉清,而陈婉清为此向萧氏皇族复仇。这复仇并非简单的刺杀,而是某种更阴毒、更持久的方式,很可能与母后的早逝,以及自己身上这诡异的“心痛”直接相关。 墨尘救沈沐,取得信任,都是为了接近自己,实施这诡异的报复。
至于具体是如何做到的?是毒?是咒?还是别的什么?……这些关键的、令人绝望的细节,萧玄凭借手头的线索,尚无法完全拼凑出来。真相的冰山只露出一角,那水下的庞大与黑暗,已让萧玄感到刺骨的寒意。
无需再等,也无需完全弄清所有细节了。萧玄眼中杀意与决然交织,必须立刻控制住墨尘!
——
密室内,烛火通明。墨尘被卸去了所有可能藏毒的工具,束手立于中央,脸上却不见丝毫惊慌,反而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以及深埋眼底的、积累了二十几年的恨意。
“你终于查到了。”墨尘看着面沉如水的萧玄,率先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嘲弄,“不错,陈婉清正是我的生母。按辈分,我该叫你一声……皇弟。”
萧玄拳头骤然握紧。
墨尘无视他的杀意,缓缓道出更多。
一段扭曲的往事,逐渐浮出水面。
当年,先帝尚为太子时,游历民间,与南疆某隐秘部族的圣女陈婉清相识相恋。
陈婉清姿容绝代,更通晓部族秘术,她为爱背离族规,与先帝私定终身,并怀有身孕。
然而,先帝最终为了稳固皇位,选择了政治联姻,迎娶了家世显赫、兵权在握的萧玄之母为后,将身怀六甲的陈婉清弃之如敝履。
因爱生恨,痛彻心扉的陈婉清,在绝望中动用了部族最恶毒、也最难以察觉的禁术——“焚情蛊”。她将此蛊下在了即将入主中宫的新后身上。
此蛊诡谲之处在于,它可由母体传予胎儿,潜藏于血脉之中,平日毫无异状。
然,一旦中蛊者动真情,心有所爱,蛊虫便会随之苏醒。爱意越深,蛊虫便越活跃,宿主便越容易情绪失控,产生强烈的占有欲与毁灭倾向。
更残忍的是,宿主越是想要对心爱之人好,怜之惜之,蛊虫反噬便越剧烈,会引发钻心噬骨之痛,如同无数细针同时穿刺心脏,迫使宿主不断伤害所爱之人,自身亦承受着无休止的身体折磨与精神煎熬。
陈婉清的目的,便是要让夺走她爱人的皇后,也永失所爱,在痛苦与疯狂中度过余生。
萧玄的生母,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诞下了萧玄和萧璟,也将这“焚情蛊”带给了他们。
她深爱先帝,却因蛊毒影响,变得敏感多疑,暴躁易怒,不断伤害先帝,驱逐任何靠近先帝的女子,将自己与所爱之人一同推向痛苦的深渊。
最终,她在清醒的间隙意识到自己的失控与无法摆脱的宿命,不堪忍受这无尽的折磨与绝望,选择了自戕。
真相如同冰冷的利刃,剖开了萧玄的心脏。
他体内的剧痛,他无法控制的暴戾,他对沈沐那扭曲而痛苦的靠近与远离……一切都有了答案。
这源自他出生之前的诅咒,如同跗骨之蛆,缠绕了他二十余年,在他终于心动之时,给了他最致命的一击。
——
墨尘看着萧玄那强忍痛楚与惊怒的脸,积压了几十年的怨恨如同毒液般喷涌而出,他的声音不再平静,而是带着尖锐的讥讽和彻骨的寒意:
“知道吗,我母亲曾是南疆最纯洁的圣女,却被你那父皇骗尽了所有!她为你父皇背弃族人,舍弃尊荣,换来的就是玩腻之后像丢垃圾一样被抛弃!她怀着我,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回到族里,受尽唾弃,在凄凉与怨恨中生下我,然后……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死了!”
他猛地上前一步,几乎要撞上萧玄,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
“她死前只留下一句话——要我把她的牌位,用皇后的名分,钉进你们萧家的祖坟!她要亲眼看着,看着你们萧家的血脉,世世代代被这‘焚情蛊’烧干!爱得越深,痛得越惨,最后一个个都变成不得好死的疯子!”
他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匕首,一刀刀扎向萧玄:“这段时间救你的心上人,博取你的信任,给你‘调理’身体……为的是什么?就是为了让你体内的蛊虫烧得更旺!让你清清楚楚地感受,每一次你想对沈沐好的时候,心被活活灼烧是什么滋味!让你眼睁睁看着自己是怎么变成一个控制不住伤害他的怪物!萧玄,这滋味,是不是妙不可言?!”
他几乎是在咆哮,脸上是扭曲到极致的快意:“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焚情蛊’无解!它会跟着你的爱意一起长大,直到把你的心烧成灰烬!
或者……你先亲手把沈沐推进地狱!我亲爱的皇弟,好好享受这份……来自你父皇和母后,‘馈赠’给你的‘厚礼’吧。”
萧玄浑身血液仿佛冻结,真相的残酷远超他的想象。他不是病了,是从血脉里就带着这恶毒的诅咒。
而沈沐……是他唯一的光,却也成了催动这诅咒最烈的毒药。
他猛地抬头,眼底一片猩红,声音因极致的愤怒与绝望而撕裂:“你……休想!”。
墨尘爆发出畅快淋漓的冷笑,那笑声在密室里回荡,充满了大仇得报的癫狂:“哈哈哈哈哈……无妨!萧玄,看着你痛苦,比将她葬入皇陵,更让我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