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戎王庭的晨光里,生活的节奏仿佛恢复了往昔,却又分明有些东西不同了。
沈沐走在营地间,原本只是点头之交的牧民们会停下手中的活计,恭敬地唤一声“沈先生”,目光里是纯粹的感激与尊敬。
更有相熟的年轻汉子,会爽朗地笑着,学脱里的腔调喊一声“哥夫”,换来周围一片善意的哄笑。这份称呼里的戏谑渐淡,亲昵日增。
他开始尝试将一些更系统的理念,如涓涓细流,引入草原的生活。
他并不强硬推行,只是在看到营地垃圾随意堆放时,建议划定固定的倾倒处,并远远远离水源;见到伤员与众人混居,便委婉提出单独设帐,便于照料且免于互相影响。
这些看似微小的改变,因着马瘟一事积攒下的威望,推行起来竟意外的顺畅。
北戎人慕强而务实,沈沐证明了其“智慧”的价值,他们便愿意接纳他带来的新规矩。
呼延律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琥珀色的眼眸中暖意深藏。
他不动声色地支持着沈沐的每一个尝试,有时甚至会亲自下令,将沈沐的建议落到实处。
他的信任,如同最坚实的后盾,让沈沐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终于生出了一丝落地生根的底气。
然而,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从未止息。
大王子术赤的营帐内,气氛阴郁。马瘟一事让他损失惨重,更在父汗面前丢尽了颜面。他不再于王帐中高声驳斥,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却淬炼出更深的怨毒。
“那个沈沐,绝不能留。”术赤摩挲着掌心的匕首,声音低沉而冰冷,“呼延律想护着他,我就偏要让他们一起万劫不复。”
他召来一名如同影子般的心腹,低声吩咐:
“你带一队绝对可靠的人,扮作寻常牧民,去边境上给我弄出点大动静。”
“记住,目标是大雍的商队和货栈。动作要快,下手要狠,抢完就烧,但尾巴必须干净。最关键的是,要故意留下几件我们北戎的物件,最好是来自呼延律管辖部族的箭矢或皮囊!”
“做完之后,不必我们自己宣扬,大雍那边的商人自然会把他们被‘北戎狼崽子’抢劫的消息插遍边境!”
他脸上露出笃定的狞笑,“南朝人最爱面子,他们的边将为了对上交代,也为了自己的军功,必定会借题发挥,加强封锁,严查商队!只要他们一锁边,我们的盐铁来源立刻就会出问题。”
“到时候,部落里缺盐少铁,牧民怨声载道……你说,大家是会怪大雍霸道,还是会怪那个自从他来了以后,我们就接连倒霉,现在连商路都断了的沈沐?父汗还会不会相信,留下这个‘灾星’是个好主意?”
影卫心领神会,领命而去,如同一条毒蛇,悄无声息地滑向了边境线
同时,术赤又唤来另一名心腹:“你再亲自去,潜入南朝。去找任何可能对萧玄不满的人,太后、旧臣……,给我挖出沈沐的底细!我要知道他的所有弱点,所有见不得光的过往!等边境乱起,部落怨声载道之时,这些‘底细’,就是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
千里之外,大雍皇城,紫宸殿。
这里的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药草的苦涩气息与龙涎香交织,却掩盖不住那股从帝王骨子里透出的衰颓与压抑。
萧玄斜倚在榻上,面前堆积如山的奏折,是他为自己设下的牢笼。
他试图用无尽的政务填满每一寸思绪,让疲惫麻痹所有的感知。朱笔在他指间显得异常沉重,批阅的速度却快得惊人,仿佛在与什么无形的东西赛跑。
然而,总有防不胜防的瞬间。
或许是一份提及北境军马的奏报,或许只是窗外掠过的一只孤雁,甚至只是笔尖一顿的凝滞……那个清瘦的身影,那双最后回望时带着他看不懂情绪的眼睛,便会不受控制地闯入脑海。
心口便会骤然传来的剧痛,让他瞬间窒息。他攥紧胸口衣襟,指节泛白,另一只手死死撑住御案,才勉强维持住坐姿,没有痛哼出声。
“皇兄!”一直守在一旁处理其他政务的萧璟立刻丢下手中文书,快步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形,声音里是无法掩饰的焦灼。
萧玄闭目喘息片刻,待那阵撕心裂肺的痛楚稍稍退潮,才极缓地推开萧璟的手,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无妨。”
怎能真的有妨?他心知肚明,这源自血脉的恶毒诅咒,已因他那不该萌发、却无法斩断的情愫,与他自身的生命紧紧缠绕。每一次思念,都是一次凌迟。
萧璟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色心头如同压着巨石。
自那日知晓“焚情蛊”的真相后,他便以摄政王之名,接掌了绝大部分朝政。
他手段雷厉,做事沉稳与果决,迅速稳定了因皇帝“久不视朝”而暗流涌动的朝局,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只有在萧玄偶尔精神稍济,召他商议关乎国本的核心大事时,兄弟二人才会有短暂的交流。
此刻,他们不再是君臣,只是在这绝望困境中相互依偎的血脉至亲。
“北戎近来似有异动,边将为防事态扩大,已单方面加强了封锁,暂停了大型商队互市。如今,边境贸易已近乎断绝,恐有变故。”
萧璟将一份密报轻轻放在萧玄手边,语气平稳,试图将他的思绪拉回社稷江山。
萧玄目光扫过密报上“北戎”二字,瞳孔几不可查地一缩,心口那蠢蠢欲动的刺痛再次隐隐传来。他强行压下,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你看着处置便是。朕……信你。”
萧璟看着他强撑的模样,心中那股一定要找到解蛊之法的念头,如同野火般灼烧。
他必须更快,更快一些!否则,他怕自己最终看到的,会是母后当年的悲剧重演。
紫宸殿的日光透过窗棂,将兄弟二人的身影拉长,一个在剧痛与思念的深渊中挣扎。
一个在责任与寻找的希望中奔走,共同支撑着这座帝国宫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