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寒冬格外冷,几场朔风过后,王庭附近那片最大的湖泊便凝结成一面巨大的琉璃。日光落在冰面上,折射出万千碎金,成了部落里最热闹的嬉戏场。
这日午后,脱里举着两双造型精巧的木制冰鞋,像只撒欢的鹰雏般闯进沈沐帐中,眼底闪着兴奋的光:“哥夫!快看!匠人按你画的图样做好了!”
那是沈沐凭着记忆绘制的冰鞋图样。他在北戎传统的骨制冰刀基础上,改良了鞋身结构与着力点,还嵌入了精心打磨的铁条,瞧着就比寻常冰具更轻便灵巧。
“走!”少年不由分说拽住沈沐的衣袖,“巴根叔试过了,说这鞋子滑起来像贴着冰面飞!”
沈沐本在帐中翻阅苏伦赠与的那卷古老医书,书上某些关于“心脉郁结”、“情志致病”的晦涩论述,总让他心头萦绕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被脱里这么一闹,他索性合上书卷,含笑任少年将他拉向那片晶莹世界。
湖面上早已热闹非凡。年轻的勇士们追逐竞速,溅起细碎冰晶;孩童们嬉笑着推着冰橇;还有几个大胆的姑娘,手拉着手滑出灵巧的圈。
见沈沐过来,众人纷纷笑着招呼,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友善与敬重。
换上冰鞋,沈沐起初动作还有些生涩。但他身姿本就挺拔,平衡极佳,不过几个来回,便已掌握窍门。
但见他足下微动,身形舒展,素色衣袍在凛冽空气中划出流畅弧线,竟比平日在帐中更多几分说不出的洒脱风姿。
“哥夫真厉害!”脱里学着他的样子,却像个笨拙的雏鸟,屡屡趔趄,惹得周围的哄笑声此起彼伏。
呼延律处理完部族事务信步而来时,看到的正是这般生机勃勃的景象。
他立在湖岸一隅,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冰上那道清逸出尘的身影,冷峻的眉眼不自觉柔和下来,唇角微微扬起。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沈沐为了躲让一个突然冲过来的小童,急转之下,冰刃在日光下划出闪亮弧光,脚下却是一滑,重心顿失——
“小心!”
一道黑色身影如苍鹰般迅疾掠至。呼延律踏冰无痕,在沈沐失衡后仰的刹那,已稳稳揽住他的腰身。
四周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哄笑与喝彩。
“世子好身手!”有年轻勇士促狭地吹起响亮的口哨。
脱里拍着手雀跃:“三哥接得真准!就像接住被风吹落的鹰羽!”
在众人带着祝福的注视中,沈沐只觉耳根发热,下意识便要挣脱。呼延律却低笑一声,就着这个扶持的姿势,脚下用力,带着他在光洁的冰面上顺势滑出丈许。
风声倏然掠过耳畔,他听见身后传来带着气音的沉稳声音:“别动,这样稳当。”
那一刻,漫天冰雪与喧嚣仿佛都化作模糊背景。围观的人群中,不知谁先高声喊了句“天生一对”,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应和与欢笑。
“咱们世子总算开窍了!”
“沈先生这样的智者,合该是我们北戎的明珠!”
这些北戎人直白滚烫的调侃,让沈沐面上绯色更深。
呼延律适时松开手,却仍保持着守护的姿态在他身侧,目光扫过哄笑的人群,无奈摇头,佯斥道:“都胡闹什么?”语气里却听不出半分责备,反倒像默认了某种心照不宣的事实。
日头西斜,天际染上瑰丽霞光。呼延律命人在湖边空地点起几大堆篝火,又抬出几坛烈酒和刚猎得的肥美羔羊。不过片刻,一场即兴的冰湖夜宴便热热闹闹地开了场。
木材燃烧的噼啪声、油脂滴落的滋滋声、马头琴苍凉悠远的旋律,与众人的欢歌笑语交织在一起,驱散了冬夜的寒意。
熊熊火光映着一张张质朴快乐的脸庞,也映着沈沐清隽的侧颜和呼延律专注的目光。
“尝尝这个,”
呼延律割下烤得焦香四溢、滋滋冒油的羊腿最嫩的一块肉,自然地放到沈沐面前的木盘里,“今早刚猎的,肉质最鲜。”
“哥夫,喝碗奶酒暖暖身子!”脱里捧着热气腾腾的木碗凑过来。
周围的人们轮番上前敬酒,说着真诚的祝福话语。
沈沐被这浓烈而质朴的热情包裹着,心似乎也被这篝火暖化了几分。他接过呼延律递来的、用匕首细心片好的肉,又饮下脱里捧来的温酒,唇角不自觉漾开一抹清浅却真实的笑容。
夜色渐深,星子缀满墨蓝天幕。
回去的路上,脱里还在兴奋地比划着冰上的动作,缠着沈沐追问各种技巧。呼延律与沈沐并肩而行,沉默却默契。
朔风起时,他极为自然地侧过身,为沈沐挡住风口,并解下自己厚重的狼裘,不由分说披在沈沐肩上。
“穿着,”他的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格外低沉,“你受不住这等寒气。”
沈沐望着肩上犹带对方体温的裘衣,那暖意仿佛能透进肌肤,渗入血液。
他抬眼看向身旁人映着星月微光的琥珀色眼眸,那句推拒在唇边转了转,终是化作无声的接受。
暮色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皑皑雪地上,仿佛本就该如此紧密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