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在无边苦海中沉浮,每一次挣扎着浮出水面,首先感受到的并非清醒,而是那早已刻入骨髓的、熟悉的撕裂感。
萧玄再次醒来。
昏暗的烛光,药草的苦涩气息,以及……床畔那个清瘦的身影。
几乎是同时,心脏猛地收缩,尖锐的刺痛瞬间炸开,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手下意识地死死抠住左胸心口,仿佛想将那作祟的东西挖出来。
比上一次更甚的痛苦和暴戾更加清晰。他猛地抬手,用尽残余的力气挥向床边小几——
“哐当!”
药碗应声而碎,浓黑的药汁溅湿了沈沐的衣摆,也在地面溅起一片狼藉。
萧玄急促地喘息着,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他抬起猩红的眼,死死盯住沈沐,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字眼:“出……去……”
他为什么还在这里?昨天他以为自己在剧痛中出现了幻觉。
他不是应该……在北戎吗?和那个呼延律一起,在广阔的草原上,再也不必承受朕带来的折磨……
他不敢深想,不敢去问那个盘旋在心底最深处、让他连触碰都觉得心脏要爆裂的问题
——沈沐,你不是已经和他在一起了吗?为何回来?是怜悯?还是……另有图谋?
他宁愿相信是后者,宁愿用愤怒和猜忌来武装自己,也不敢去奢望那个最微弱、也最不可能的原因。
沈沐看着地上的狼藉,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目光平静地迎视着萧玄痛苦而警惕的眼神。
“萧玄,”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被冒犯的怒意,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冷静,“我知道你很痛。这痛是因为‘焚情蛊’。你看到我,在意我,它就会发作。”
他又开始重复那套说辞。萧玄闭上眼,不想听,那声音却清晰地钻入耳中。
“你越想推开我,这痛或许越不会停止。它在逼你伤害我,逼你远离我。”
朕何尝不知! 萧玄在心中嘶吼。正是因为这该死的、不受控制的“在意”,才让他一次次沦陷在这无间地狱!
他若能彻底狠下心,若能真的将他视作蝼蚁、视作玩物,又何至于此!
“你痛一次,我陪一次。”沈沐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敲在他心上,“直到你的身体记住,我的存在,不只会带来痛苦,也会带来……陪伴。”
陪伴? 萧玄几乎要冷笑出声,却被一阵更猛烈的咳嗽打断。伴随着咳嗽,心口的绞痛也再次加剧,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你去陪……呼延律啊……
何必来看朕这副……丑陋挣扎的模样……
那个名字,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在他本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又狠狠剜了一下,引发更剧烈的痉挛。他猛地挥手,想要扫落床边的一切,却只带动了一阵无力的颤抖。
“滚……出……去……”他嘶哑地低吼,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砂纸磨过喉咙,带着血沫的气息。他只能用最凶狠的眼神瞪着沈沐,试图用这虚张声势的暴戾,掩盖内心深处那不敢宣之于口的恐慌。
沈沐依旧沉默地看着他。看着那具曾经掌控生杀予夺的躯体,此刻因为无法忍受的剧痛而蜷缩、颤抖;看着那张瘦弱的脸上,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看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除了痛苦之外,那深藏的……孤独。
沈沐一直告诉自己,他是医者,需要冷静,需要观察,需要记录。他记录着疼痛的时长,分析着抗拒的强度,寻找着建立新反射的契机。
可当萧玄又一次因剧痛而失控地咬破自己的下唇,鲜血混着冷汗染红了下颌,喉咙里发出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时——
沈沐一直紧绷的、属于“医者”的那根弦,猝然断裂。
他没有再说话,没有再用那些冷静的、分析性的话语。他猛地俯身,在萧玄因痛苦而再次挥臂抗拒的瞬间,不顾一切地、伸出双臂,将那个剧烈颤抖、蜷缩成一团的身躯,紧紧地、牢牢地拥入了自己怀中!
这个拥抱,生涩,甚至有些笨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和……一种深藏的怜惜。
萧玄的瞳孔骤然收缩,大脑一片空白,他全身的肌肉在瞬间僵硬如石,连挣扎都忘了。
他在做什么?
这也是……治疗的一部分吗?
他不敢相信沈沐的拥抱里会有超出“医者责任”之外的东西。他早已习惯了被沈沐畏惧、疏远,甚至怨恨。
然而,身体的反应却残酷而直接。那短暂的空白过后,是“焚情蛊”更加凶猛的反扑!仿佛被这个拥抱所激怒,更加尖锐的痛楚在他心口炸开,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让他几乎窒息。
“放开……朕!”他低吼,试图推开。
“萧玄!”沈沐的声音紧贴着他的耳畔响起,不再是平日的清冷,而是带着一种被压抑到极致后爆发的、微微颤抖的沙哑,“痛就痛!我在这里!”
他收紧了手臂,用自己的体温和存在,形成一个笨拙却坚实的庇护所。
“别推开……这次,别推开我……”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哀求,“我陪着你……一起痛。”
挣扎,在持续。
萧玄的意识在无边无际的痛楚和这个突如其来的温暖怀抱之间撕扯。那怀抱像火焰,灼烧着他因痛苦而冰冷的皮肤;又像唯一的浮木,在他即将被痛苦浪潮彻底淹没时,给了他一个喘息的空间。
他想要毁灭,想要推开这带来双重折磨的源头,那是他身体本能的自保机制。
可是,那怀抱如此用力,那声音如此清晰——“我陪着你……一起痛。”
混乱的、充斥着暴戾和绝望的脑海深处,这句话,如同惊雷,劈开了一道缝隙。
他……在陪着朕痛?他不是应该……厌恶、恐惧、逃离吗?
他想推开,可身体深处却仿佛有自己的意志,在那灭顶的痛苦中,疯狂地、贪婪地汲取着这一点点可怜的温暖。
一种莫名的委屈漫上心头,为什么连一点点温暖……都让他觉得是偷来的……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煎熬。
终于,那蚀骨的疼痛,如同退潮般,缓缓地、不甘地开始减弱。
萧玄紧绷到极致的身体一点点松弛下来,彻底瘫软在沈沐怀里,只剩下沉重而疲惫的喘息,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冷汗淋漓,虚弱得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
沈沐感觉到怀里的挣扎停止,那令人心惊的颤抖也渐渐平息,这才缓缓地、试探性地松开了些许力道,但手臂依旧环抱着他,支撑着他虚软的身体。
他没有说话,只是维持着这个保护的姿态,听着彼此紊乱的心跳和沉重的呼吸在寂静的空气中慢慢平复。
第一次,在“焚情蛊”猛烈发作时,他没有被推开,没有被伤害。而他,也第一次,突破了医者的外壳,遵从了内心的冲动,拥抱了这个在痛苦中孤独挣扎的灵魂。
这个拥抱,远胜于千言万语的“认知干预”。它在极致的痛苦中,强行植入了一个全新的、带着体温的“锚点”。
沈沐低头,看着怀中人紧闭着双眼,长睫被汗水濡湿,脸色苍白如纸,唇上被他自己咬出的伤痕格外刺目,他不知道这个拥抱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如何。
他只知道,在那一刻,他无法眼睁睁看着,别无他法。
帐帘在此时被轻轻掀开,萧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当他看到榻上相拥的两人,以及皇兄虽然虚弱却异常平静的睡颜时,他猛地顿住了脚步,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惊,以及一丝……如释重负的复杂。
沈沐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