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据点的夜,总是格外漫长而寂静。
萧璟立在临时充作皇兄寝室的房间外,如同一尊被遗忘在阴影里的石雕。
门扉并未完全合拢,留有一道缝隙,内里昏黄的烛光逸出,在地面投下一线微暖的光带,却照不亮他眼底的沉郁。
方才,他本是来与沈沐商议后续用药,却在门口看到了那样一幕——
他那向来行事果断、如烈日般不容逼视的皇兄,此刻竟像个寻求庇护的孩童,被沈沐紧紧地拥在怀里。
而沈沐,那个在他眼中一直是导致皇兄痛苦根源的“祸水”,此刻的背影却很坚韧。
萧璟的心里五味杂陈。
一开始,他是厌恶沈沐的。
若非此人,皇兄何至于性情大变,何至于承受这噬心蚀骨之痛,又何至于抛下江山社稷,落到如今这油尽灯枯的境地?
在他心中,沈沐便是那倾国的祸水,是缠绕在真龙身上的妖藤,理应被彻底清除。
可这一路行来,亲眼所见,却又让他坚固的认知产生了裂痕。
他看见沈沐不顾自身箭伤,日夜不休地守在榻前,那份专注与执拗,绝非伪装;
他听见沈沐与太医讨论脉案时,言辞精准,思路清晰,甚至提出许多闻所未闻却行之有效的护理之法,那份智慧,令人心惊;
他更看到,在皇兄被“焚情蛊”折磨得理智全无、暴戾推拒时,是沈沐一次次的靠近,一次次的承受,用那种近乎笨拙却又无比坚定的“陪伴疗法”,硬生生在皇兄那片被痛苦焚毁的荒原上,开辟出一小块安全的绿洲。
刚才那个拥抱。
那不是医者对病患的例行公事,那里面有一种……超越了责任与怜悯的东西。是一种感同身受的痛楚,一种不肯放弃的执拗。
萧璟紧紧抿着唇。他不得不承认,或许,皇兄那飞蛾扑火般不顾一切的情愫,并非全然盲目。
这个沈沐,确有他无法理解的过人之处。
可越是如此,他心中的不安便越甚。沈沐的存在,对皇兄而言,是解药,亦是更烈的毒。这份牵绊太深,深到足以动摇一个帝王的根本。
就在他心绪纷乱之际,一名影卫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近前,递上一封以特殊火漆密封的密信,低声道:“王爷,京城,崔先生急件。”
萧璟神色一凛,立刻接过,迅速拆阅。信是谋士崔琰所书,字迹依旧从容飘逸,但字里行间透出的紧迫感,却扑面而来。
信中,崔琰先是简明禀报了近日朝中动向,随即笔锋一转:
“……太后近日动作频频,以探病为名,屡次遣人至王府,皆被属下借故拦下。
然其态度日趋强硬,一些曾与林氏牵连、或因陛下前番清算而心怀怨望的官吏,与庆王府等宗室往来骤然频繁。
今日,太医院张院判持太后手谕,率宫廷侍卫欲强行入府‘会诊’,言辞间已隐含威胁。属下观其势,恐非单纯探病,意在坐实王爷‘不在京中’之实,以此为柄,行不轨之事。”
“属下已令王府护卫严阵以待,以‘王爷病体沉重,需绝对静养,惊扰之责无人能担’为由,暂将其挡回。然此非长久之计,太后既已起疑,必不会善罢甘休。京城流言渐起,恐生大变。”
“望王爷速归以定人心,或另做筹谋以应不测。琰虽竭力周旋,然名分所限,恐难久持”
萧璟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崔琰的才能,他是深知的。此人智计超群,心思缜密,最擅长的便是于无声处听惊雷,于错综复杂的局势中把握关键。
他既然直言“恐难久持”,说明京城的局势已然到了千钧一发的边缘。
太后这是要借题发挥,强行撕开他和皇兄都不在京城的口子!一旦被她坐实,下一步,恐怕就是矫诏立幼,甚至……直接逼宫!
萧璟猛地转身,目光再次投向那道门缝。
烛光下,沈沐似乎已经将皇兄重新安顿好,正坐在榻边,低头凝视着那张沉睡中依旧紧蹙眉头的脸,侧影在墙上投下一道清瘦而疲惫的剪影。
一边是岌岌可危的京城,一边是刚刚出现一丝转机、性命垂危的皇兄。
——
此刻,京城,燕王府外。
夜色深沉,王府大门紧闭,门前侍卫按刀而立,面色冷峻,与不远处那些看似随意散步、实则目光锐利的宫廷侍卫形成了无声的对峙。
府内,书房灯亮如昼。
崔琰一袭青衫,坐于案前,手边是一杯早已冷透的茶。他面前摊开着京城布防图与各方势力关系的密档,指尖无意识地在图上轻叩,发出极有规律的细微声响。
他年不过三十,面容清雅,一双凤眼狭长,此刻微微眯着,内里精光内敛。面对太后一党步步紧逼的试探,他并未慌乱。
白日里,他利用王府属官的“强硬”态度,成功地制造了“燕王重病,下人护主心切”的假象,暂时挡住了太后的第一波攻势。
但这只是权宜之计。
“先生,”一名心腹幕僚低声道,“太后此番来势汹汹,只怕不会轻易罢休。明日若再来,我们……”
崔琰端起冷茶,轻啜一口,语气平静无波:“明日?明日他们或许不会直接闯府,但必然会发动御史,弹劾王府属官藐视太后,目无尊上。同时,会在市井散播更多对王爷和陛下不利的流言。”
他放下茶杯,指尖在布防图上某个位置轻轻一点:“关键,在于北衙禁军的动向。你立刻去查,今日带队来的侍卫统领,与庆王府近日可有往来。另外,让我们的人,盯紧林氏那几个掌握着京城戍卫关键职位的老部下。”
“先生是担心他们里应外合?”
“不是担心,是必然。”崔琰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太后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必是雷霆万钧。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硬碰硬,而是……拖。”
“拖到王爷回来?”
“或者,拖到他们自己先露出破绽。”崔琰抬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仿佛要穿透这重重黑暗,看到边境的动向,“在此之前,我们要让这燕王府,变成一座他们看得见,却不敢轻易踏足的‘龙潭虎穴’。”
他需要时间,萧璟和陛下,更需要时间。
这京城的风雨,已然迫在眉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