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的热闹与锋芒,随着銮驾回宫,被重重宫门隔绝在外。紫宸殿的耳房,恢复了它一贯的死寂,像一口深井,将沈沐重新吞没。
他被两名沉默的玄衣卫“送”回这间斗室,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落锁的声音清晰可闻,宣告着短暂的“放风”结束。空气中弥漫的龙涎香,比校场的风沙更令人窒息。
他安静地坐在硬榻上,闭目回想着校场上的一切,尤其是呼延律那双灼热的、带着纯粹欣赏与挑战欲的眼睛,与眼前这无处不在的、冰冷的掌控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萧玄并未立刻来“审问”他。但沈沐能感觉到,一股更加粘稠、更加压抑的风暴正在这座宫殿上空凝聚。
翌日清晨,天色未明,锁链声便再次响起。
高德胜垂首立于门外,声音一如既往的恭谨,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沈待诏,陛下宣您御前伺候。”
沈沐沉默起身,整理了一下毫无褶皱的素色衣袍。他知道,这所谓的,不过是萧玄确认掌控的又一种方式。又来了。萧玄在用这种方式,反复确认他的“所有权”,将他牢牢钉在“所有物”的位置上。
御书房内,萧玄端坐于龙案之后,明黄的龙袍在晨曦微光中透着不容侵犯的威严。沈沐依礼跪下行叩拜大礼。
臣,沈沐,叩见陛下。
萧玄并未像往常那样让他起身,甚至没有抬眼看他,只是专注于手中的奏折,仿佛脚下跪着的只是一缕空气。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沈沐垂眸跪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膝盖很快传来刺痛和麻木感。这是一种无声的惩戒,也是一种权力的彰显——他连站立于侧的资格,都需要帝王的恩赐。
约莫一刻钟后,殿外传来通禀:陛下,北戎世子呼延律求见,言及昨日比试未尽兴,特来向陛下请教中原兵法。
萧玄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朱笔在奏折上留下一个不易察觉的墨点。他抬起眼,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跪在下面低眉顺目的沈沐,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锐芒。
“宣。”
殿外呼延律大步走入。他今日换上了一身较为正式的北戎世子常服,墨发金冠,英姿勃发。当他看清那个跪在冰冷金砖上的素色身影时,琥珀色的眼眸中瞬间闪过一丝惊愕与难以理解——这位智慧超群的先生,何以要受此折辱?
但呼延律很快收敛了情绪,脸上重新扬起得体的笑容。他转向萧玄,语气热切:
陛下,外臣今日前来,实有一事相求。昨日校场见识了沈先生洞察人心之智,令呼延律敬佩不已。先生之风骨智慧,如雪山明月,清辉耀人。
他的目光坦然投向跪着的沈沐,那眼神炽热而专注,毫不掩饰其中的欣赏:
沈先生!昨日一别,呼延律对先生之才钦佩万分。今日得见,实乃幸事!
这番话在寂静的御书房内显得格外清晰。他仿佛完全感受不到御座上瞬间冷冽的目光,只是真诚地看着沈沐,如同欣赏一件绝世瑰宝。
萧玄攥紧了手中的奏折,指节泛白。他看着呼延律那坦荡的眼神,听着那毫不吝啬的赞美,再对比自己与沈沐之间这充满折辱的关系,一股极其陌生而尖锐的情绪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
沈沐依旧垂眸跪着,只是微微颔首:世子过誉。
“先生过谦了!”呼延律笑容灿烂,带着草原儿女特有的坦荡,“不瞒先生,我北戎虽重骑射,父汗却也常教导,为君者需知人善任,明辨忠奸。
先生昨日所示,恰如明灯,照亮迷雾。呼延律有个不情之请,”他看向萧玄,态度恭敬却坚定,“不知陛下可否准许,让外臣偶尔能向沈先生请教这‘识人’‘辨心’之道?此乃利国利民之学问,呼延律愿以重礼相谢!”
这番话说得漂亮至极。将请教拔高到“利国利民”的层面,让人难以用私相授受的理由拒绝,更凸显了他对沈沐能力的真心推崇,而非浅薄的色欲。
萧玄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他看着呼延律那毫无阴霾的、充满仰慕的笑容;听着呼延律口中对沈沐智慧的真心赞美,再回想自己给予的,除了禁锢就是警告……一种极其陌生而尖锐的情绪,像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
那不是单纯的愤怒,更像是一种……被比下去的烦躁,和一种自己的珍宝被人公然觊觎却无法彻底阻隔的无力感。
“世子,”萧玄的声音冷得像冰,“沈待诏需随侍朕左右,处理机要,恐怕无暇他顾。世子若对兵法有兴趣,朕可为你引荐几位兵部老臣。”
他再次强硬地拒绝了,用“机要”作为借口,将沈沐牢牢圈定在自己的领域内。
呼延律脸上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失望,却并未纠缠,从善如流地谢恩:“是外臣唐突了。陛下政务繁忙,外臣告退。”他行礼,转身,动作干脆利落。
只是在经过沈沐身边时,他脚步微不可查地缓了半分,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极快地说了一句:“先生之风骨,如雪山明月,呼延律心向往之。望有日,能于北戎辽阔草原上,与先生并肩观星,畅谈古今。”
话音未落,他已大步离去,留下一个洒脱不羁的背影。
而那句低语,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沈沐沉寂的心湖中,漾开了一圈微澜。并非因为邀约本身,而是因为那份毫不掩饰的尊重,与对自由的描绘,他渴望自由。
萧玄死死盯着呼延律消失的方向,胸口剧烈起伏。他听不清那低语,但他看到了呼延律停顿的脚步,看到了沈沐那一瞬间细微的凝滞!
“砰!”他猛地将手中的朱笔掷在案上,赤红的墨汁溅上奏折,如同淋漓的鲜血。
他几步走到沈沐面前,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他俯身,逼视着沈沐那双依旧平静的眼眸,试图从中找出哪怕一丝动摇或涟漪。
“他跟你说了什么?”萧玄的声音压抑着骇人的风暴,那其中翻涌的,是连他自己都尚未明晰的、混合着暴怒、恐慌与尖锐嫉妒的复杂情绪。
沈沐抬起眼,平静地回视着他,清晰地看到了那双眼底深处,除了掌控欲之外,一些新的、更加混乱的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他没有回答。
但他的沉默,在此刻的萧玄看来,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挑衅与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