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并非温柔的唤醒,而是一缕冷硬的光线,将沈沐从混乱恐怖的梦魇中猛地拉了回来。
他猛地睁开眼,瞳孔在瞬间的涣散后急剧收缩,呼吸窒住。第一个清晰的感知,是紧箍在腰间的、沉甸甸的手臂,以及背后紧贴着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滚烫体温和平稳心跳。
萧玄。
这个认知让他身形微微一震。昨夜那些不堪的、崩溃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回脑海——徒劳的推拒,无法控制的颤抖,不受抑制的眼泪,和那些破碎的、带着哭音的哀求……
羞耻,瞬间蔓延至他的全身。让他难以承受的是精神防线的决堤,是他在萧玄面前暴露无遗的、最原始的恐惧与脆弱。
他立刻闭上了眼睛,不是因为困倦,而是试图将那泄露了太多真实情绪的眼眸隐藏起来。他极力调整呼吸,让胸腔的起伏恢复到近乎无波的平稳,仿佛依旧沉睡。
他不能让萧玄看见他精神上的裂痕,所以必须撑起沉默与空洞的表象,他正以心理学家的冷静审视着那个崩溃的自我,并立即启动 “认知重构” 。
他告诉自己,那只是创伤应激反应,而非真实的意志溃败。仿佛这样,就能维持住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完整。
然而,有些痕迹,并非轻易就能抹去。在他重新垂下的、浓密眼睫的末梢,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湿润;在他看似平静的眉心深处,一道因长期隐忍和惊惧而刻下的细微竖痕,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
萧玄几乎在沈沐身体微颤的那一刻就醒了。帝王的警觉,让他即使在沉睡中也留着一分神识。
他没有立刻动作,依旧维持着相拥的姿势,感受着怀中躯体从一瞬间的僵硬,到迅速强迫自己放松下来,恢复成那具没有灵魂的、温顺的空壳。
昨夜那个在他怀里哭得浑身发抖、脆弱得如同琉璃般一触即碎的人,仿佛只是他烦躁梦境中的一个幻影。
这认知让他烦躁。他宁愿沈沐继续哭,继续怕,甚至继续用那种冰冷的、带着悲悯的眼神看他,也好过现在这样……这样死水无波的“正常”!
他手臂故意收紧,将怀里的人更深地嵌入怀中,带着一种惩戒般的力道,鼻尖埋入沈沐后颈,贪婪地汲取那清冷的气息,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醒了?”
沈沐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又是一僵,但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应,只是将呼吸放得更轻,仿佛这样就能淡化自己的存在。
萧玄等不到回应,心头那股躁意更盛。
他猛地松开手臂,坐起身,玄色寝衣的领口微敞,露出结实的胸膛。他俯视着依旧闭眼假寐的沈沐,那目光便如有实质,掠过他微红的眼角,苍白的脸颊,最终落在他纤细脚踝上那圈精致的金链上。
“装睡?”
萧玄冷笑一声,伸手,用指尖粗暴地擦过沈沐的眼角,将那一点残存的湿意碾碎,“朕倒是更喜欢你昨夜的样子。至少……像个活人。”
这话直白地戳中了沈沐心上刚结痂的伤口,带来一阵隐隐的刺。他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终于无法再伪装下去,缓缓睁开了眼睛。
眸子里,是一片努力维持的、荒芜的平静。但若细看,在那片平静的最深处,一丝被强行压抑的、如同受惊小兽般的惊惧,终究是无法完全掩藏。
萧玄捕捉到了那一闪而逝的惊惧。
这让他心中莫名一畅。看,并非全无反应。
他心情似乎好了一些,起身下榻,扬声唤入宫人伺候洗漱。整个过程,他没有再看沈沐,却也没有允许他离开床的范围。
用早膳时,萧玄甚至难得地,亲自用银箸夹了一块晶莹剔透的桂花糕,放到了沈沐面前的碟子里。
“吃。”他的命令简短有力,目光却 饶有兴致地在他苍白的面容上流连“你昨夜‘劳顿’,该补补身子。”
“劳顿”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充满了下流的暗示。
沈沐握着银箸的手指微微泛白,他垂着眼,沉默地将那块精致的糕点送入口中,机械地咀嚼,吞咽。味同嚼蜡,甚至带着一股反胃的恶心。
萧玄看着他顺从的样子,那股因彻底掌控而带来的躁动终于被抚平,升起一种沉实的满足。看,无论昨夜如何,最终,这个人还是在他的掌控之下,只能按照他的意愿行事。
他放下银箸,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语气仿佛闲话家常,却字字如刀:
“看,这才是真实的你。会怕,会哭,会求饶……何必总是摆出那副清冷孤高、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朕看着都累。”
他起身,准备离开去上朝,经过沈沐身边时,脚步微顿,抬手,冰凉的指尖拂过沈沐颈间那道已经结痂的细痕:
“这链子,很衬你。以后,就戴着吧。”
说完,他大步离去,玄色龙袍卷起一阵带着龙涎香的风。
殿门合上,隔绝了外界。
沈沐依旧静静地坐在那里,良久,他才缓缓抬起手,指尖触摸到颈间那道伤痕,又滑落到脚踝上冰冷的金属环扣。
真实的……我?
他在心中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唇边泛起一丝极淡、极苦的弧度。
也许萧玄说得对。在绝对的力量和暴力面前,任何智慧、风骨、尊严,都是可笑而不堪一击的装饰。真实的他,或许就是一个会恐惧、会崩溃、会为了求生而舍弃一切的,普通人。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绝望。
——
与此同时,一场无声的风暴,正以前朝后宫为土壤,疯狂滋生、蔓延。
“听说了吗?陛下昨夜又宿在偏殿了!”
“何止昨夜!这都连续多少天了?那位沈待诏真是……好手段啊。”
“啧啧,谁能想到,一个男子,竟有这般狐媚功夫,把陛下迷得连早朝都险些误了。”
“承恩劳顿……嘿嘿,你们是没看见,今早送进去的清水和早膳,比往日多了不少……”
流言如同长了翅膀,带着暧昧不清的细节和恶意揣测,在宫墙间每一个角落里窃窃私语。它们经过某些有心人,尤其是长乐宫一派的精心“润色”,变得更加栩栩如生,香艳不堪。
在流言的版本里,沈沐不再是一个被迫禁锢的囚徒,而是一个主动献媚、昼夜不休蛊惑君心的“妖孽”。而萧玄,则成了一个被美色所迷、沉溺温柔乡的昏君。
这些话语,自然也一字不落地传到了缀霞宫主位,林贵妃的耳中。
“啪!”
一声脆响,上好的官窑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碎瓷四溅,温热的茶水洇湿了华丽的地毯。
林贵妃胸口剧烈起伏,姣好的面容因为嫉恨而扭曲,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夜夜临幸……承恩劳顿……”她咬牙切齿地重复着这几个字。
她想起赏菊宴上,沈沐让她在太后和众人面前出的丑;想起陛下看沈沐时,那种专注到近乎偏执的眼神;想起自己身为贵妃,却要忍受一个男子如此独占圣心,甚至动摇国本!
“沈沐……”林贵妃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刺破娇嫩的皮肤。她盯着铜镜中自己因嫉恨而扭曲的面容,声音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好,好得很……曾是个卑贱的死囚,还是个男子之身,竟将陛下迷惑至此……”
她猛地站起身,华贵的裙裾在冰冷的地面上扫过,带起一阵烦躁的风。她堂堂贵妃,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一个妖孽独占圣心,将她踩在脚下?
不,她绝不能坐以待毙!
镜中的美人眼中戾气翻涌,一个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而上——既然暗流涌动撼动不了他,那便用最直接的方式,去撕碎他那身清高的伪装!
她要去亲眼看看,这个被陛下藏在深宫、夜夜“临幸”的妖孽,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她这个正宫贵妃踩在尘埃里时,还能不能保持那副令人作呕的平静!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那冷静之下,是更刺骨的寒意。
“来人,”她唤来心腹大宫女,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即将付诸行动的决绝,“去,给本宫仔细盯着紫宸殿偏殿!摸清陛下平日不在的时辰。”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淬毒般的冷笑。
“本宫……要亲自去‘探望’一下这位沈待诏。总得让他明白,这后宫尊卑有序,有些恩宠,他——承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