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碎官道的薄霜,载着两人一骑,离那巍峨皇城越来越远。
沈沐被呼延律护在身前,背脊却始终僵直。
呼啸的寒风刮过他的脸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整个人仿佛还陷在金銮殿上那最后一眼的冰封里——萧玄那苍白如纸、强撑平静却难掩破碎的眼神,如同一个烙印,灼在他的脑海。
“冷吗?”
呼延律低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手臂沉稳地环着他,试图用自己滚烫的体温驱散他周身的寒意。
“再坚持一下,”
呼延律的声音带着安抚的意味,“前面就有我们的人接应,已经备好了马车,届时就不必这般颠簸了。”
沈沐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将脸微微侧开,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不断向后飞掠的、枯寂的冬景上。
他甚至不敢闭上眼,生怕一阖眼,就是萧玄那仿佛下一刻就会碎裂的强撑模样。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那个囚禁、伤害过自己的人,产生如此强烈且挥之不去的担忧。
呼延律察觉到了他的疏离与心不在焉,只当他惊魂未定。他没有再多言,只是专注地驾驭着骏马,确保行程又快又稳。
一路北上,沿途果然有北戎鹰骑精锐接应,很快便换上了更为舒适宽敞的马车。
呼延律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对沈沐的照顾更是细致入微。饮温水,食软粮,事事亲力亲为,眼神里的关切真诚而坦荡。
这份无微不至的周到,让沈沐心生感激,也愈发沉重。
他值得呼延律如此对待吗?
但是他此刻的状态就像是一个魂魄未归位的游子,身体在向北疾驰,一部分心神却不受控制地、顽固地滞留在那座森严皇城的金銮殿上,紧紧萦绕在那个状态明显不对的帝王身边。
他到底怎么了?
那绝对不是寻常的身体不适或简单的怒火……那强撑之下的痛苦,几乎要冲破那身玄色龙袍,清晰得让他无法忽视,甚至……感到一丝莫名的焦躁。
“可是马车仍觉不适?”坐在他对面的呼延律立刻察觉,低声询问。
“无妨,”沈沐垂下眼睫,避开了他那过于专注的审视,“只是……有些累了。”他无法解释这突如其来、且持续不断的心绪不宁,只能将其归咎于连日的紧张与身体上的疲惫。
——
当北戎王庭那连绵的帐篷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队伍中响起了一阵低沉的欢呼。
枯黄的草原,苍茫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牲畜与草料混杂的、粗粝而鲜活的气息。这里与精致却压抑的大雍皇宫,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马车停稳,呼延律率先下车,随即转身,小心地将沈沐扶了下来。
沈沐脚步有些虚浮,连日奔波和心绪不宁让他脸色显得愈发苍白。
他站定,抬眼望向这片陌生的土地,眼神依旧带着几分恍惚。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快速奔来,是四王子脱里。
他脸上虽带着笑,眼神却飞快地扫过四周,压低声音对呼延律急道:“三哥!你可算回来了!父王那边……大兄他这几日没少在父王面前……你们得快些想好说辞!” 他的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
说完,他才注意到沈沐,目光好奇地落在沈沐身上,带着草原人特有的直爽和热情,脱口而出:
“三哥,你真的把哥夫带回来啦!”他笑嘻嘻地,语速极快,带着点促狭的意味,朝着沈沐响亮地喊了一声:
“哥夫!”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猝然在沈沐耳畔炸响。
“哥夫”……兄长之夫。
沈沐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瞬间僵在原地。这个称呼像一块突如其来的烙铁,烫得他耳根发热,脸色瞬间由苍白转向窘迫。
他下意识地看向呼延律,眼神里充满了无措,甚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弱的祈求——祈求他能出面,打破这令人难堪的局面。
呼延律脸上也闪过一丝无奈,他伸手轻拍了一下脱里的后脑勺,语气带着兄长式的斥责:“休得胡言!沈先生是草原的贵客,不可无礼。”
他转向沈沐,带着歉意,“脱里顽劣,口无遮拦,沈先生千万别介意。”
沈沐勉强扯动了一下嘴角,摇了摇头。
呼延律将他的不自在看在眼里,心中微叹,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
他转向脱里,神色转为严肃,压低声音问道:“具体情况如何?父王震怒到何种地步?术赤又做了什么?”
脱里收敛了玩笑的神色,凑近些,语速快而清晰:
“父王得知你再次潜入大雍,当场就摔了酒盏!大兄更是连日在大帐内外进言,说你为一己私情,屡次置部落安危于不顾,折损鹰骑精锐,如今又擅离职守,恐已激怒大雍皇帝,引来边关战火……话,说得很重。巴根叔叔这几日一直在周旋,但父王的脸色……很不好看。”
呼延律眼神沉静,对此似乎并不意外。
他点了点头,声音沉稳:“我知道了。辛苦你和巴根叔。”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看似寻常、实则可能遍布耳目的王庭,对脱里叮嘱道,“你先回去,一切如常,我安置好沈先生便去面见父王。”
脱里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沈沐,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转身快步离去。
呼延律这才重新看向沈沐,脸上又恢复了那种令人安心的温和:“一路风尘,我先带你去休息的帐篷。王庭事务繁杂,你无需担心,一切有我。”
沈沐看着他的侧脸,听着他轻描淡写地将“父王震怒”、“大王子攻讦”这等狂风暴雨一语带过,心中那份愧疚感愈发浓重。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跟着呼延律的脚步,走向那座为他准备的、装饰着北戎特色纹饰的宽大帐篷。
帐篷内温暖如春,铺设着厚实柔软的毛皮,矮桌上摆放着新鲜的马奶和干果,一切舒适而周到。
然而,沈沐站在帐中,却感觉不到半分轻松。
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身体上的自由,却发现自己的一部分心神,仿佛被强行滞留在了那座他拼命逃离的森严宫墙之内,不受控制地萦绕在那个状态明显不对的帝王身边,驱不散,理还乱。
这种身心的割裂感,让他陷入了更深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