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日子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疫病打破。
起初只是零星几匹马显得精神不济,不过两三日功夫,疫情便如野火般蔓延开来。
数个马群同时出现病马,症状骇人地相似:高热烫手,眼鼻流出黄浊粘稠的分泌物,呼吸粗重,昔日神骏的草原健儿如今连站立都显得艰难。
恐慌如同无形的网,迅速笼罩了王庭。
大王子术赤管辖下几个最肥美的马场,受灾尤为惨重,哀鸣之声日夜不绝。
“是诅咒!定是有人触怒了腾格里天神!”有老牧民跪地叩拜,面向圣山方向虔诚祈祷。
祭坛前烟火终日不熄,巫医们戴着狰狞面具,摇动骨铃,吟唱着古老的驱邪咒文,宰杀了数十头最健壮的牛羊献祭。
然而,病马依旧一匹接一匹地倒下,甚至开始出现死亡。绝望的气氛弥漫开来。
“自从某个中原人来了之后,怪事就不断!”术赤麾下的亲信在人群中阴冷地开口,目光毫不掩饰地投向沈沐帐篷的方向。“说不定,就是他带来了不祥!”
很快,这种论调在术赤的默许甚至推波助澜下甚嚣尘上。投向沈沐的目光,重新充满了怀疑、恐惧,甚至赤裸裸的敌意。
面对暗流汹涌的指责,沈沐并未争辩,亦未退缩。
他找到正在紧急调度人手的呼延律,神色平静如深潭:“世子,我想去看看那些病马。”
呼延律对上他那双清亮而坚定的眼眸,那里没有慌乱,只有一种沉静的、寻求真相的力量。
他甚至没有片刻犹豫,斩钉截铁道:“好,我同你去。” 他亲自点了一队忠诚的鹰骑护卫,一行人径直前往疫情最严重的隔离区。
浓重的病畜气味与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
沈沐面不改色,他俯下身,不顾污秽,仔细检查了数匹处于不同病程的病马。
他翻开马匹的眼睑,观察充血的结膜;用手指沾取鼻端的分泌物捻动;贴近倾听它们拉风箱般的呼吸;甚至仔细观察了地上稀溏的粪便。
他看得极其专注,仿佛周遭的喧嚣与质疑都已远去,眼中只有等待破解的谜题。
良久,他直起身,对身旁眉头紧锁的呼延律沉声道:“这不是诅咒。依我浅见,这更像是一种……具有极强传染性的疫病,类似于人的严重风寒,但在马匹间传播更快,更凶猛。”
他用了牧民能理解的比喻,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回到气氛凝重的王帐,当术赤再次以“不祥”之名发难,声音激昂地要求将沈沐驱逐以平息天神之怒时,呼延律一步踏出,身形挺拔如松,将沈沐护在身后,声音朗朗,响彻大帐:
“父汗,诸位首领!空言无益,事实为证!沈先生亲自查验过病马,此乃疫病,而非虚无缥缈的诅咒!”
术赤当即冷笑:“单凭他一个人空口白牙,如何取信?莫非我北戎传承千年的巫医,还比不上他几句妄言?”
沈沐并未与他做口舌之争,他上前一步,面向眉头紧锁的北戎王和神色各异的部落首领,清晰而冷静地陈述了他的应对之策:
“此疫凶猛,重在防控,阻断其蔓延之势,辅以护理,助马匹自身熬过病程。我有三策,或可一试:
其一,严格隔离。 立刻将已发病马匹与健康马群彻底分离,划定禁区,专人照料,杜绝一切可能传播的途径。
其二,阻断传播。 病马所在圈舍,需以石灰水大量泼洒,净化土地。所有饲喂、饮水器具,必须每日以沸水反复滚烫。共用的大水槽乃传播之源,必须废弃,责令各马群分开使用流动的活水水源。
其三,辅助自愈。此疫无特效药物,需靠马匹自身气力抵抗。我可辨认几种草原常见的、具有清热解毒之效的草药。它们大多性寒,能退热泻火,且易于寻得。将其煎煮成汤剂喂予病马,或可助其退热,增加一线生机。
这些方法闻所未闻,尤其是“石灰水泼地”、“沸水烫器”,听起来古怪又繁琐,与巫医的祝祷仪式截然不同。帐内顿时议论纷纷,术赤更是嗤之以鼻,厉声断言这是南人故弄玄虚,只会贻误时机。
“父汗!”
呼延律声音铿锵,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额罕王身上,“空谈争论,只会让更多的战马倒下!儿臣愿在自己的马场,率先施行沈先生之策!若无效,所有损失由儿臣一力承担!若有效……”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术赤,“还望父汗与诸位,能摒弃成见,以部落存续为重!”
额罕王看着目光决绝的儿子,又瞥了一眼沉静如水的沈沐,沉吟良久,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权衡着利弊,最终,他大手一挥:“准!便依律儿所言,即刻施行!”
呼延律雷厉风行,回到自己的马场便亲自督阵。
隔离区被迅速建立起来,带着刺鼻气味的石灰水泼洒在圈舍每一个角落,大锅里的沸水日夜不停地烧煮着,草药的味道开始弥漫。起初,牧民们满心疑虑,但看到世子身先士卒,亲自动手,也只得压下不安,严格执行。
而术赤那边,依旧主要依靠巫医的祈祷,隔离措施松散,疫情如同脱缰的野马,肆意践踏。
数日之后,结果泾渭分明,残酷而清晰地摆在所有人面前。
呼延律的马场,虽然仍有马匹患病,但疫情得到了明显的控制,新发病例锐减。
更令人振奋的是,首批患病的马匹中,竟真的有几匹在高热退去后,开始慢慢恢复食欲,眼中重新有了神采!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王庭,众人哗然,看向沈沐的目光彻底变了。
反观术赤的马场,尸横遍野,损失惨重,哀鸿一片。
事实胜于雄辩。
许多原本中立、甚至对沈沐抱有怀疑的首领和牧民,开始真正正视这个中原男子所带来的、不同于传统巫祝的“智慧”。
术赤在王帐内脸色铁青,他不仅损失了大量战马,更在父汗和众人面前丢尽了颜面。
他不敢再明着指责沈沐,但那压抑的怒火与嫉恨,却如同草原下奔涌的暗火,燃烧得更加炽烈。
他死死地盯着帐外,那个站在呼延律身旁的清瘦身影,眼中寒光如淬毒的匕首。
沈沐,还有呼延律……我们之间,绝不可能就此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