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塞的寒风卷过枯黄的草场,将最后一抹夕阳余晖吹散在天际。
在北戎王庭外围一处隐蔽的高地乱石后,两道几乎与暮色融为一体的身影已蛰伏许久。
萧玄背靠冰冷的岩石,厚重的斗篷裹住他单薄的身躯。连日的休整与汤药,只让他勉强恢复了几分气力,眉宇间的死灰却未曾褪去。可他必须来,哪怕只看一眼。
“陛下,此处可俯瞰王庭东南角,沈待诏常在此活动。”影的声音低如耳语。
萧玄未应,只微微直身,深陷的眼眸死死锁住下方那片渐次亮起灯火的营地。他的目光在攒动的人影中疯狂搜寻,寻找那个刻入骨血的身影。
找到了。
就在一片帐篷前的空地上,那清瘦身影披着北戎常见的厚实皮裘,正低头看着手中之物。
距离虽远,但夕阳的余晖恰好照亮了他的侧脸,萧玄能清楚地看到他眉眼间的平静,甚至……是一种他从未在自己身边拥有过的松弛。
他果然过得很好。离开了我,他连神色都轻快了。
这个认知让萧玄心口一阵熟悉的抽痛。他咬紧牙关,强忍下去。
就在这时,一个活泼的少年身影如小马驹般奔向那人,清脆响亮的声音随风隐约传来:
“哥夫!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是那个叫脱里的北戎王子。
哥夫。
这两个字,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狠狠扎进萧玄的耳膜,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他看到沈沐闻声抬头,非但没有纠正这个过分亲昵的称呼,唇角反而极自然地牵起一抹极淡的、近乎纵容的笑意。那笑意很浅,却刺得萧玄双目生疼。
哥夫……他们竟已这般称呼他了?呼延律的……人?
原来如此。原来他不仅在这里过得安好,更是早已找到了新的归宿,成为了别人家庭中理所当然的一份子。
他曾以为,放手是成全,是赠他海阔天空。直至此刻亲眼所见,那汹涌而来的、几乎将他溺毙的嫉妒与心痛,才让他明白,自己根本承受不起。
“呃——!”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猛烈、更凶悍的剧痛轰然炸开!视野骤暗,喉头涌上无法抑制的腥甜。
他猛地用手捂住嘴,温热的液体却争先恐后地从指缝间溢出,滴滴答答,落在身下枯黄的草叶上,触目惊心。
他看见了,也听见了。
他看见他的沈沐,在另一个男人的领地上,对着别人的弟弟,默许了那个他永远无法拥有的亲密身份。
原来放手之后,竟是这般光景。原来没有他,他果真能如此……安然,甚至投入另一段亲密关系。
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如被狂风摧折的枯木,向后软倒。影卫迅捷地扶住他几乎瘫软的身体,触手一片冰凉的冷汗。
“走……”
萧玄从满是血腥气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意识已在涣散的边缘。
影不敢耽搁,立即将帝王扶起,身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融入愈发浓重的夜色,迅速撤离,只留下石缝间那几点尚未干涸的暗红。
——
就在萧玄呕血倒下、被影卫带离的同一瞬间——
空地上,正要对脱里手中那块奇异石头细看的沈沐,心口猛地一悸!
“哥夫?”脱里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他胳膊。
那心悸来得突兀,去得也快,只留下一片空落落的恐慌。沈沐下意识捂住心口,猛地转头,锐利目光射向高地那片在暮色中只剩模糊轮廓的阴影。
风吹枯草,呜咽作响。那里空无一物。
“怎么了?”脱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脸茫然。
“……无事。”沈沐缓缓放下手,眉头却紧锁不展。一股强烈的不安与莫名的空洞感萦绕心头,驱之不散。
——
是夜,沈沐辗转难眠。
刚一阖眼,便是光怪陆离的梦境。总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在不远处摇摇欲坠,那双看向他的眼睛盛满了无尽的痛苦与……绝望。
他想看清那是谁,却总隔着一层浓雾,只能感受到那浓稠得令人窒息的悲伤。
他再次从噩梦中惊醒,额间沁出冷汗,心脏在静夜里狂跳不止。
帐外北风呼啸。
白日那莫名的心悸与不安,连同这诡异的梦境,交织成一种强烈的、近乎宿命的预感。
他再无睡意,起身点燃油灯,昏黄光晕照亮帐内一角。他再次拿起苏伦赠与的那卷古老医书。指尖无意识地翻动书页,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那些晦涩词句。
突然,他的手指停在了一处。
目光牢牢锁住了几个用古篆小字书写的词条旁,苏伦添上的清晰批注——
【南疆秘术·焚情蛊】
他凝神,迫不及待地阅读下去。起初,只将其视为某种罕见奇症的研究,但随着关键信息接连涌入视野,他的眉头越蹙越紧,捏着书页的指尖无意识收紧,脸色也渐渐褪去血色。
那残破的书页上,苏伦的笔迹清晰地注解着:
“……情动则心痛,爱深则痛噬,如跗骨之焰,焚心灼肺……然,唯惧、恨、伤等负面情绪,或可暂缓其噬……此非虫非毒,无形无质,乃极情反噬,心锁自噬之症……直至心脉枯竭,油尽灯枯……”
“情动则心痛,爱深则痛噬……唯惧、恨、伤可暂缓……此非虫非毒,乃心锁自噬……”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猝然打开了他心中所有沉埋的疑团!
而最后那八个字——“此蛊无解,至死方休”
——更像一道冰冷的铁索,将他刚刚理清的思绪瞬间拖入绝望的深渊。
萧玄那些反复无常的暴戾、那些突如其来的疏远、那些刻意施加的伤害、那些在他示弱或靠近时骤然苍白的脸色与无法掩饰的痛苦……所有支离破碎的片段,在这一刻,被这残酷的病理机制彻底串联起来!
原来他是生病了。
……萧玄爱上的人,是我?
他每一次的伤害与驱逐,并非出于恨,而是在用最笨拙、最扭曲的方式,试图扑灭那因爱而燃的焚身烈焰!他甚至可能……是在试图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不再因靠近而引发更深的痛苦?
沈沐的呼吸骤然停滞,一股寒意自脊椎窜起,瞬间通达四肢百骸。
他想起萧玄最后的眼神,那不是在驱赶,那是在求救,是在绝望地告别!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倒了身后的凳子。那卷医书从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他也浑然未觉。
帐内死寂,唯有他急促的呼吸声。
他站在原地,清俊的脸上血色尽失,一种混合着巨大震惊、和沉重负疚的情绪,在胸中剧烈翻涌。
萧玄所有反常的根源,竟在于此。而他承受的这一切酷烈折磨,这致命的“心锁”,其指向的源头……竟是自己。
一种基于医者本能的沉重责任,与一种因自己成为他人痛苦根源而产生的负罪感,将他淹没。
“原来……是病。”
“竟是如此……酷烈之症。”
“他因我……至此……”
这个认知,沉甸甸地压上心头,几乎令他窒息。
他必须回去。
“非关风月,此为医者之责,亦是……我无可推卸之债。”
“能解开这‘心锁’的契机,或许……就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