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据点的日子,在汤药的氤氲和彼此无声的陪伴中流淌。
沈沐那套迥异于世的“疗法”,如同春风化雨,开始悄然瓦解着“焚情蛊”筑起的冰墙。
变化,是清晰可见的。
那噬心的剧痛依旧会袭来,频率却似乎在缓慢地降低。而最大的不同,在于萧玄应对它的方式。
他不再是被动承受,而是开始主动迎战。
当那熟悉的、撕裂般的痛楚再次从心口窜起时,萧玄会猛地深吸一口气,与之对抗。他的身体依旧会绷紧,但他不再试图将这些反应完全隐藏。
有时,在剧痛攀升的瞬间,他会抬起那双因忍耐而布满血丝,却异常清醒的眼睛,看向沈沐,沙哑开口:
“过来……让朕抱着你。”
沈沐会毫不犹豫地靠近,任由萧玄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臂,紧紧抱住他的腰,将额头抵在他的肩窝。
在以往,这样的亲近会立刻引爆更恐怖的痛楚,让萧玄失控。但现在,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剧痛确实会因此而加剧,抱着沈沐的身体会颤抖。
然而,就在这极致痛苦的漩涡中心。
萧玄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这具身体的温暖,能闻到沈沐身上淡淡的、带着药草清冽的气息,能听到彼此交错、沉重而真实的呼吸声……这些感知,与那毁灭性的剧痛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复杂、矛盾却又无比真实的体验。
他在主动将“靠近沈沐”与“极致痛苦”这两种极端感受,在清醒的状态下,强行捆绑、熔炼。
“记住这种感觉……”
萧玄会在痛楚的间隙,用尽力气在沈沐耳边低语,不知是在提醒自己,还是在告诉沈沐,“记住……靠近你,不全是……毁灭……”
沈沐会回抱住他,用平稳的力道支撑着他颤抖的身躯,声音清晰地穿透痛苦的迷雾:“感觉到了吗?痛是真的,但我在这里,也是真的。你的大脑需要记住的,是两者同时存在。”
一次又一次,萧玄主动将自己投入这爱与痛的地狱之火中淬炼。
他在训练自己的神经,强迫那条扭曲的“爱意-剧痛”的反射弧,接纳另一个信号——陪伴与安全。
这过程无异于刮骨疗毒,每一次都耗尽心力和体力。发作过后,他往往会虚脱般地倒在沈沐怀里,唯有沉重的喘息证明着他的存活。
但效果是显着的。
他发作后恢复的时间在缩短,眼神中的戾气和绝望被一种更深沉的、带着痛楚的清醒所取代。
一种久违的、对自身意志力的掌控感,正一点点回归。这感觉微弱,却真实,如同在无尽黑暗中瞥见的一丝熹微晨光。
也正是在这样的一个清晨,又一次成功抵御了这煎熬后,萧玄靠在榻上,任由沈沐为他拭去额角的冷汗。
窗外,天色将明未明,远方似乎有驿马急促的蹄声隐隐传来,打破了边境据点惯常的宁静。
一直如同影子般守在外间的“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室内,将一份最新的密报呈上。
萧玄接过,展开。他的目光沉静地扫过纸面,上面清晰地写着:太后已选定了庆王幼子,正暗中筹备,欲三日后行册立之典,矫诏临朝。
信纸在他指间停留了片刻。
没有预想中的暴怒,也没有惊慌失措。他甚至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轻蔑的意味。
“哼,找死。” 极低的声音从他唇齿间溢出,带着帝王的森然。
“三日后……呵,倒是会挑日子。” 他低声自语,语气平静得可怕。“也好,且让璟弟陪她演完这出戏。等朕回去……再好生料理。”
他缓缓抬起眼,望向窗外南方那片正在被晨曦染亮的天际,目光似乎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座他离开了太久的紫禁城。
他知道萧璟必定已有万全准备。他这位皇弟的能耐,他从不怀疑。这场闹剧注定会以失败收场。
但是,镇压一场叛乱,和皇帝归来亲自清算一场逆谋,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有些底线,不容触碰。有些场面,必须由皇帝亲自来收拾。
太后可以由萧璟拿下,但后续的审判、对余党的清洗、对朝局的彻底整肃,以及最重要的是——他萧玄,必须重新出现在文武百官面前,用他活生生的存在,碾碎所有关于他“已死”或“永病”的流言。
“京城,朕该回去了。”萧玄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太多波澜。
沈沐心头一紧,立刻上前:“陛下!您的身体……”
“这点痛,朕忍得下去。”萧玄打断他,缓缓转过头。烛光下,他的脸色依旧苍白。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沈沐知道,那“一点痛”是蚀骨灼心。他能看到萧玄垂在身侧的手,指节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那是身体对即将到来的痛苦的隐秘记忆。
“璟弟的能力,朕从不怀疑。”萧玄打断他,缓缓转过头,烛光映照下,他脸上虽无血色,眼神却清明而坚定,甚至带着一丝对胞弟的认可。
他微微停顿。
“只是,有些场面,有些名分,终究需要朕亲自在场。”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担当,“太后毕竟是长辈,占据名分大义。璟弟以摄政王之尊与之周旋,难免束手束脚。但朕回去,一切便不同。”
只有皇帝的出现,才能从根本上瓦解太后所有的借口,彻底稳定人心。
可是他信任他的皇弟能平定风波,但他不信任……沈沐会留在他身边。
那个“哥夫”的称呼,如同梦魇,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他几乎能想象,一旦自己离开,沈沐或许立刻就会北返,回到那个有呼延律的草原。
他们……才该是名正言顺的,这个念头带来的恐慌,远比京城的局势更让他心惊。也比“焚情蛊”带来的剧痛更让他难以忍受。
忽然,萧玄扯动嘴角,露出一丝算不上笑意的弧度,带着点自嘲,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
“你随朕一同回京。”
“况且,”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却更加清晰地将每个字传入沈沐耳中,“朕这病,离不得你。”
沈沐一怔,下意识道:“陛下如今意志坚韧,已能自行疏导,只要按时服药,静心调养……”
“朕说离不得,便是离不得。”
萧玄再次打断他,语气陡然变得强硬,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类似于耍赖的蛮横。
他向前微微倾身,目光如实质般锁住沈沐,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出沈沐有些错愕的脸。
“沈沐,”他叫他的名字,声音沙哑下去,里面翻滚着某种压抑至极的情绪,“你既将朕从鬼门关拉回来,就该负责到底。没有你在身边看着,朕如何能‘静心’?若在路上……朕失控了,又当如何?”
他紧紧盯着沈沐,不肯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内心深处,那个关于北戎、关于“哥夫”的刺,在此刻疯狂地扎着他。
他怕,怕沈沐拒绝,怕沈沐说出要回草原的话。他只能用这种方式,用他的“病”作为最笨拙也最有效的绳索,试图将这个人牢牢绑在自己身边。
他不能放他走。哪怕这需要示弱,需要利用对方的责任心,甚至……需要隐藏自己已经能够独立对抗大部分痛楚的事实。
“京城局势复杂,朕需要你。”他又补充了一句,将私人缘由与帝国大义捆绑在一起,说得天经地义,“随朕回京。”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更是一个走投无路之人,所能找到的、最体面的挽留。
沈沐对上他那双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流涌动的眼睛,一时语塞。他看得出萧玄的决心,也听得出那话语背后不容拒绝的意味。他沉默了片刻,在那专注甚至带点偏执的注视下,最终垂下了眼帘。
“是,陛下。”他低声应道,“臣,遵旨。”
萧玄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他不再多言,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的黑夜,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情绪波动从未发生。
只要能将他留在身边,哪怕是用这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