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灯火通明,彻夜不熄。
萧玄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以雷霆万钧之势,清算太后一党。
证据确凿,铁案如山,曾经依附太后、参与宫变的官员,或于菜市口问斩,血染刑场;或被革职流放,家产抄没。
昔日盘根错节的太后母族林氏一党,被连根拔起,朝堂上下经历了一场彻底的清洗,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却也显露出一种刮骨疗毒后的清明。
对于首恶太后,萧玄的处置则微妙得多。
他颁下明诏,以“孝道”为名,言“子不言母过”,称太后乃受奸人蒙蔽,但念其身为先帝继后、皇帝嫡母,不忍加刑。最终裁定:褫夺太后尊号,移居西内偏僻的永巷冷宫,非死不得出。
此举既全了仁孝之名,未给后世留下“弑母”的污点,又以一种比死亡更残酷的方式,将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的女人彻底封存在冰冷的宫墙之内,与青灯古佛、无边寂寥为伴,直至生命终结。
一场轰轰烈烈的宫变风波,尘埃落定。
——
待前朝事务稍定,萧玄那被政务强行压抑的、关于沈沐的思绪,便如同潮水般重新涌上心头。
沈沐虽人在宫中,对他恭敬有加,悉心调理他的身体,但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也许问题出在自己身上,过往的伤害无法轻易抹去。他想对沈沐好,迫切地想要弥补,想要靠近。
可“如何对一个人好”,对萧玄而言,是一门比驾驭群臣、平衡天下更艰深的学问。他过往的人生里,只有索取、强占和命令。
这日深夜,批阅完最后一本奏折,萧玄揉着眉心,忽然开口,问向殿内如影子般存在的暗卫首领:“影。”
“臣在。”
萧玄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与迟疑:“你说……寻常百姓家的夫妻,平日是如何相处的?”
“影”的身影在烛光摇曳下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让他探查机密、执行暗杀他在行,可这等问题……他搜肠刮肚,基于有限的、冰冷的观察,硬着头皮回答:“回陛下,据臣……粗略所知,大抵是……一同用膳,一同安寝,一同……处理家事。”
萧玄闻言,沉吟片刻,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恍然,仿佛找到了某种可行的方案。
于是,一场在沈沐看来近乎“灾难”的、萧玄式的“对你好”行动,拉开了序幕。
从次日起,萧玄雷打不动,每日三餐必定传召沈沐至紫宸殿偏厅共进。巨大的膳桌旁,两人对坐,大部分时间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沉默。
萧玄不擅找话题,沈沐更无心攀谈。
然而,萧玄的目光却会不动声色地追随沈沐的筷子,若见他哪道菜多夹了一两次,下次用膳时,那道菜必会再次出现在桌上,且位置离他更近。
至于一同安寝……
这日晚间,沈沐刚沐浴完毕,只着中衣,正准备歇下,殿门却被无声地推开。只见萧玄同样身着寝衣,墨发微湿,带着沐浴后的清冽气息,极其自然地走了进来,又极其自然地躺在了他的外侧。
沈沐瞬间僵住,他看着萧玄占据了他床榻的外侧,动作流畅得像是回自己寝殿,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像受惊的猫一样,猛地往后一缩,后背几乎要贴上冰冷的墙壁,眼中满是惊愕与戒备:“陛下?!您……您是不是走错寝殿了?”
萧玄侧过身,手臂一伸,便将他整个人揽入怀中,动作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却又奇异地透着一丝笨拙的小心。
他闭上眼,下颌轻轻抵在沈沐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平静:“睡吧。”
沈沐身体僵硬,被他圈在怀里,鼻尖充斥着属于帝王的、极具侵略性的龙涎香气,一动不敢动,心跳如擂鼓,睁着眼睛直到后半夜,才在疲惫与混乱中昏沉睡去。
而拥着他的萧玄,感受却截然不同。
在将沈沐揽入怀中的那一刻,那蛰伏的“焚情蛊”便如同被惊扰的毒蛇,骤然在心口咬下!熟悉的、尖锐的刺痛传来,让他揽着沈沐的手臂绷紧了一瞬。
萧玄缓缓收紧手臂,将下颌更深地埋入沈沐带着淡淡药草清香的发丝间。
他不再试图去对抗或压抑那疼痛,而是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去感受它,品味它。
他甚至开始在这矛盾的感觉中,品出了一丝诡异的甘甜。
这疼痛,是他爱意的证明,因为它存在,才证明他的“在意”如此鲜活,证明怀中之人对他如此重要。
他在这痛与安宁交织的奇异感受中,好像确认了某种归属,一夜好眠。
——
至于那“一同处理家事”的实践,萧玄的想法则更为直接——他将这“家事”等同于了“国事”。
这日清晨,沈沐刚整理好衣袍,正准备如常前往太医院查阅典籍、研讨脉案,殿门却被轻轻叩响。
只见高德胜亲自前来,身后还跟着两名低眉顺目的内侍,手中恭敬地捧着盛放衣物的锦盘。
“沈待诏,”高德胜脸上堆着恭敬的笑,“陛下口谕,请您今日于宣政殿伴驾。”
沈沐看着锦盘中那身用料极为考究、纹饰虽简洁,却明显超越所有臣工常服规制的袍服,心中顿生疑虑。
这不是一个医官或待诏应有的服饰,其制式甚至隐隐接近亲王常服的规格。
“伴驾?陛下龙体……”
高德胜脸上堆着恭敬又略带为难的笑:“陛下安好。只是……陛下吩咐,请待诏换上此衣,随侍左右。”
沈沐心中顿生不好的预感,但旨意已下,不容他当面质疑。他只得在内侍的伺候下换上那身过于正式的常服,怀着满腹疑虑,跟着高德胜走向宣政殿。
当他在引路下来到殿内,看到自己竟被安排在御阶之侧,那个距离龙椅仅有数步之遥、无比显眼的位置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随着他的步入,殿内原本肃穆的气氛为之一滞,旋即,无数道或惊诧、或探究、或带着深意的目光,如同密集的蛛网般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牢牢钉在他身上。
他下意识地看向端坐于龙椅之上的萧玄,却见对方正垂眸翻阅奏折,神情专注,仿佛将他安置于此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
沈沐只得硬着头皮,在那片令人窒息的目光中垂下眼帘,尽可能缩减自己的存在感。
每一次官员的出列奏对,都让他觉得时间格外漫长。
他完全无法理解,萧玄将他置于这权力漩涡的中心,置于众目睽睽之下,究竟意欲何为?
而端坐于上的萧玄,在处理政务的间隙,目光偶尔会掠过御阶旁那个清瘦而紧绷的身影,心中便是一片难以言喻的安宁。
他正在用自己理解的、笨拙而直白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尝试着搭建一座通往沈沐内心的桥梁。
只是他尚未明白,爱不是程序的设定,不是条目的执行,更不是单方面的宣告主权,而是需要用心去感受和回应的、温暖的流动。
樊笼依旧,只是这笼中的规则,开始变得让沈沐更加措手不及,也更加……难以招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