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玄的“实践”进行得并不顺利。
共膳时,沈沐依旧沉默;同寝时,那具身体在他怀中依旧初时僵硬;
至于宣政殿伴驾,更是让沈沐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下如坐针毡,退朝后对他愈发恭敬疏离。
萧玄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他分明已经按照“影”的建议去做了,为何结果与他想象中的“夫妻和睦”相去甚远?
定然是“影”的建议太过粗浅。
这日,萧玄批阅奏折的间隙,忽然停下朱笔,状似随意地开口,耳根却几不可察地微微发热:“影。”
“臣在。”
“去给朕寻几本……民间夫妻相处的话本子来。”他说得缓慢,仿佛每个字都经过斟酌,“要……写实些的。”
“影”的身影在阴影中顿了顿,领命而去。数日后,几本装帧普通、甚至有些粗糙的书册被悄无声息地放在了萧玄的御案一角。
萧玄随手拿起一本,瞥见封面上《俏娘子与憨郎君》几个大字,眉头立刻拧紧,脸上浮现出显而易见的嫌弃。
他将书册往案上一丢,声音带着薄怒:“此等荒诞俗物,文辞粗鄙,内容浅薄,也敢呈于御前?拿下去!”
“影”依言上前,准备将这些“精神毒草”处理掉。
“且慢。”
就在“影”即将退出殿外时,萧玄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
他目光落在别处,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语气却带着帝王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裁决口吻:
“……罢了。留下。朕要亲自看看,这些俗物究竟能荒诞到何种地步,也好……警醒自身,引以为戒。”
待殿内彻底安静下来,萧玄的目光才缓缓移回那几本书册上。他凝眉审视片刻,最终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伸出手,精准地从中抽出了那本《俏娘子与憨郎君》。
他并未回到龙椅,而是就着御案旁的位置坐下,借着窗外透入的天光,蹙着眉,神情严肃得如同在研读边境急报或艰涩古籍,一字一句,极为认真地翻阅起来。
他看到话本里的“憨郎君”会在娘子生气时,笨拙地递上一支新买的珠花。
萧玄若有所思,次日便赐下了南海进贡的硕大东珠,看着沈沐跪下谢恩时平静无波的脸,心头一阵莫名烦闷。
他又看到书里写,夫妻要常言“惦记”。
于是,在某次沈沐为他诊脉后,萧玄酝酿许久,才干巴巴地开口:“朕……今日政务繁忙,但依旧……惦记着你。”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死寂,沈沐愕然抬眼,随即迅速垂下,低声道:“陛下勤政,乃万民之福。” 气氛比之前更加尴尬。
萧玄合上书,揉了揉眉心,深感此道比平衡朝堂势力更为艰难。
——
紫宸殿偏殿内,沈沐终于得了些许清净。
安顿下来后,北戎的星空与篝火不时在他脑海中浮现。
呼延律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温暖,脱里赤诚的依赖,都成了这冰冷宫墙内一丝难得的慰藉。
他铺开纸张,斟酌再三,落笔时已换上冷静客观的口吻。信中只简单提及自己已随南朝皇帝平安返京,如今一切安好,请他们勿念。
关于自身处境与萧玄,他只字未提,只询问了商路近况与部落是否安宁。封好信笺,他寻了个机会,交给了负责与外廷沟通的一名看似稳妥的内侍。
这封信,不出意外地被秘密截获,原封不动地呈递至萧玄的案头。
烛光下,萧玄盯着那封薄薄的信,指节捏得发白,胸膛间那股熟悉的、混杂着醋意与暴戾的火焰燃烧着。
“哥夫”……那个刺耳的称呼再次在他脑中回响。
是了,在北戎,在呼延律的部族里,他们怕是早已行了礼,成了名正言顺的夫妻。
自己这些时日的刻意靠近,那些笨拙的、依据话本学来的尝试——
一同用膳,同寝而眠,甚至破例让他立于宣政殿——他像个蹩脚的学徒,拼命模仿着如何做一个“良人”。
却不知他想要靠近的人,心或许早已另有所属,甚至身在曹营心在汉。
他所做的一切,在这封写给“家人”的报平安信面前,仿佛都成了徒劳的笑话,显得如此荒唐可笑。
自己倾尽全力的靠近,竟比不过对方名正言顺的“丈夫”和那个被他视为“家”的草原。
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他心脏最柔软处,带来一阵尖锐的闷痛。
毁掉这封信,轻而易举,可毁掉了,就能抹去沈沐已是他人之“夫”的事实吗?能让他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多一分对呼延律那样的温度吗?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强行压下心中翻腾的恶念。
话本里似乎说过,真正的……在意,需懂得尊重。他若连一封信都容不下,与从前那个只会强取豪夺的暴君有何区别?
“原样送出。”他睁开眼,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那封信被小心翼翼地重新封好,送往北戎。
——
北戎王庭,虽失了世子之位,但呼延律的威望仍在。他正在自己控制的部族中暗中积蓄力量,处境艰难,却意志坚定。
当沈沐的信被送到他手中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复确认笔迹后,狂喜席卷了他。
他立刻回信,信中只字不提自身困境与王庭倾轧,只道一切安好,商路顺畅,部落和睦。
字里行间,却充满了克制的思念与不变的承诺:“草原永远是你的家,鹰骑永远等待你的指引。珍重,待重逢。”
在一旁眼巴巴等着的脱里,迫不及待地抢过笔,在信纸空白处加了一段:
“哥夫!你说的羽毛球我做出来了!用羽毛插在小小的皮囊上,可是它虽长的像毽子,但这也太轻了,扔出去就飘,根本踢不远啊!到底怎么玩?
哥夫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和三哥都很想你!我会帮你看好三哥的,不让他沾花惹草!还有,下个月便是我的成人礼了,哥夫,你能赶得回来吗?”
写罢,他仔细将信纸折好,塞进呼延律的信封里,转头对正在查看部族文书的大哥扬了扬下巴,带着小小少年人特有的、理直气壮的警告语气:“这是我与哥夫的体己话,你不许偷看!”
呼延律抬头,看着自家弟弟那副俨然已将沈沐视为至亲家人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噙着一丝纵容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