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夹杂着沉稳承诺与少年赤诚牵挂的信,跨越千山万水,最终,依旧毫无悬念地被摆在了萧玄的御案之上。
当它被悄然呈递至萧玄的御案时,他几乎是立刻就拆开了。
呼延律沉稳克制的笔迹尚能勉强忍受,但当他的目光扫过旁边那充满活力的字迹,尤其是“哥夫”、“我们都很想你”、“看好三哥”这些字眼时。
一股混杂着暴戾、酸涩与巨大不安的火焰,猛地窜上心头,几乎要将他这些日子以来强行构筑的冷静外壳焚烧殆尽。
他烦躁地阖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按压着心口。那该死的“焚情蛊”似乎也感知到了他剧烈翻腾的情绪,开始隐隐躁动,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
他们是否已在神灵见证下盟誓?是否已在篝火旁完成仪式?呼延律是否曾名正言顺地拥抱过他?疯狂的嫉妒让他想将一切都彻底摧毁和重塑。
——就算他已为人夫,那又如何?!
他想立刻冲去偏殿,质问沈沐,想用最直接的方式让那个人眼里心里都只剩下自己,再也想不起什么草原、什么三哥四弟!
然而,就在这念头升起的刹那,沈沐那双清澈却总是带着疏离戒备的眼睛,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
他不能……不能再那样了。
他承受不起再来一次失去的风险,无力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将他死死摁在龙椅上。他发现自己竟拿眼前这封薄薄的信笺毫无办法,拿沈沐那颗系在远方的心毫无办法。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和……恐慌。
他就这样在龙椅上静坐了许久,宽大的袖袍下,双拳紧握。他必须用尽全部的自制力,才能将胸腔里那头名为嫉妒和暴戾的野兽重新锁回牢笼。
几次深长而缓慢的呼吸,试图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血气与心中尖锐的刺痛。他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忍耐,必须忍耐。
既然强取豪夺行不通,愤怒质问只会坏事,那么,他唯一能做的,似乎只剩下那条更为艰难、也更为陌生的路
——继续他笨拙的“学习”。他必须做得更好,好到能让沈沐心甘情愿地留下,好到能让他忘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人。
即便那人曾是名义上的丈夫,他也要将沈沐的身与心,都彻底夺过来,只属于他萧玄一人
受此“刺激”与“警醒”之后,萧玄变得更加“勤奋”。
他更加努力地研读那些话本,试图从中找到更有效的“破冰”之法。
——
这日午后,他见沈沐在偏殿整理医书,便踱步过去,状似无意地拿起一本药典,目光却落在沈沐清瘦的侧影上,酝酿许久,才依照某本《姻缘记》里的桥段。
用一种与朝堂之上决断生死截然不同的、刻意放缓的腔调说道:“沐沐……今日天色甚好,不如……朕陪你出去走走?”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寂静。
沈沐整理书卷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看向他的目光里没有半分话本中描述的“惊喜”或“娇羞”,只有纯粹的惊愕和一丝难以理解的茫然,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迅速垂下眼帘,恭敬而疏离地回答:“陛下日理万机,臣不敢叨扰。且臣还需整理太医院送来的脉案。”
萧玄僵在原地,一股浓重的挫败感涌上心头。他发现,那些在话本里读来顺理成章的温情软语,由他说出口,竟显得如此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可笑。
与此同时,“共寝”已成常态。
沈沐的身体不再如最初那般僵硬如铁,他似乎被迫习惯了身侧多了一个温热的存在,习惯了在龙涎香的包围中入睡。
然而,这种身体上的适应,不一定带来心灵的靠近。
——
帝王的爱,笨拙得令人窒息,却又坚定得不容置疑。
每日宣政殿的晨钟响起,沈沐便立于御阶之侧,那片专为他设立的、引人瞩目的孤岛。
萧玄试图用这种方式,将他牢牢地圈定在自己的视野与权力范围之内,用一种近乎蛮横的宣告,来填补内心的不安。
然而,沈沐在最初的无所适从过后,一种异样的冷静在他心底滋生。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被迫参与仪式的旁观者,而是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耐心和敏锐,审视着眼前的一切。
他的目光悄然掠过丹陛之下匍匐的百官。他开始分辨哪些是历经风雨、神色沉稳的老臣,哪些是眼神闪烁、急于攀附的新贵。
他观察着他们奏对时的神态,揣摩着言语背后的派系与立场。
萧玄那带着不容置喙威压的裁决,臣子们或诚服、或畏惧、或隐忍的反应,以及这巨大殿堂中无声流动的权势与利益……这一切,在他眼前缓缓展开。
他看到了权力运作的轨迹,看到了忠诚与背叛仅一线之隔,也看到了这座帝国中枢在强权之下潜藏的暗流与缝隙。
萧玄给予他的这个尴尬位置,阴差阳错地,竟成了他洞察这座黄金牢笼运行规则的最佳观测点。
——
而这一切,都落入了另一双冷静观察的眼睛里。
每日立于宣政殿,对崔琰而言,朝会如同一个巨大而精密的棋局,他惯于冷眼旁观,计算着每一子的得失与动向。而近日,这棋局中多了一个令他无法移开目光的变数——沈沐。
他将帝王笨拙的讨好与沈沐滴水不漏的疏离尽收眼底。他如同一个超然的棋手,审视着棋盘上这组奇妙的关系。
萧玄那近乎蛮横的、不顾对方感受的靠近方式,让他暗自摇头。
他的目光越过躬身奏对的同僚,落在御阶之侧那个清瘦的身影上。沈沐总是微垂着眼帘,姿态恭谨,仿佛彻底融入了这庄严仪轨的背景之中。
然而,崔琰看到的,远不止于此。
在那份刻意示弱的恭顺之下,他捕捉到沈沐偶尔抬眸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洞彻光芒。
那不是臣子对君王的敬畏,也不是弄臣对权势的谄媚,而是一种……冷静的审视与理解。
当某位老臣引经据典,阐述一项复杂的治河方略时,崔琰注意到,沈沐的指尖在袖中随之轻动,仿佛在虚空推演;
当萧玄以雷霆之势驳斥一项看似完美却暗藏私心的提案时,他看到沈沐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那并非恐惧,而是一种了然,仿佛在说“理应如此”。
更让崔琰心中微震的是,他竟能从沈沐那近乎静止的姿态里,感受到一种与自己同源的、高速运转的思维活动。
他就像一个被强行放置在观众席上的顶尖棋手,身体被禁锢,灵魂却早已飞入局中,冷静地解析着每一步的得失与后续的无数种可能。
这不是一个被困住的囚徒在绝望地寻找出路,这是一个清醒的智者,在利用绝境赋予他的独特视角,默默地重新绘制着整张地图。
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共鸣,在崔琰的心湖中漾开。
那是一种超越了立场与好恶的、纯粹属于顶尖心智之间的相互识别与欣赏。
他看着沈沐,就像看着一件被尘埃暂时掩盖、却难掩其本身璀璨光华的无主珍宝。
萧玄强行将他拘在身边,或许只满足于占有其形,却从未真正理解,也无法驾驭这具躯壳之下,那足以与自己对弈的、卓越而自由的灵魂。
一个念头愈发清晰:此等人物,不该只是龙椅旁一件沉默的装饰。他值得一个……更能让他施展才华,更能理解其价值的舞台。
而这舞台的搭建者,为何不能是他崔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