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戎的战事,比预想中结束得更快,却也更加惨烈。
燕王萧璟用兵如神,沈沐提供的情报和路线图起了关键作用。
在狼嗥谷方向大军佯攻吸引注意的同时,一支精锐骑兵绕道险峻的鹰愁涧,直插术赤王庭背后。
与此同时,崔琰筹划下,对西境军阀赵昆的粮道和边境据点发起了数次精准的突袭与骚扰,使其无法全力支援术赤。
腹背受敌之下,术赤的叛军联盟迅速溃败。术赤本人于王庭最后的顽抗中被萧璟亲手擒获。
而北戎王在营中,接连听闻最器重的儿子呼延律为护百姓引开追兵、生死未卜,长子术赤竟引外敌酿成泼天大祸,急怒攻心,当夜便逝于营帐之中。
北戎的天空,一时间被血色与哀戚笼罩。
平定叛乱、驱走西境之敌……这些事在萧璟雷厉风行的手段下,迅速有了章法。
但沈沐对这一切都仿佛隔着一层雾。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那个“失踪”的消息上。
术赤被俘后,在审讯中,面对沈沐赤红眼睛的逼问:
“呼延律?那个蠢货!”
术赤被押跪在地,却昂着头,咧开染血的嘴,露出恶毒又快意的笑,
“为了几十个老弱病残,带着几个人就往秃鹫崖跑,把我最精锐的追兵都引了过去……哈!现在?这么多天了,秃鹫崖那地方,晚上狼群多得跟沙子一样,他就算没被我的勇士砍死,这会儿也早进了狼肚子,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死了!早死了!”
沈沐的身体晃了一下,咬牙勉强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他死死盯着术赤的眼睛,声音因极力压抑而显得有些紧绷、沙哑:
“是吗?看来大王子对自己的部署很有信心。不过,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话,南朝有,北戎想必也懂。”
他的目光锐利起来,仿佛要穿透术赤的恶意,挖出背后的真相,“你如此急于断言他的死亡,甚至详尽描述‘狼群’、‘骨头渣子’……是想让我,让所有人,都彻底放弃搜寻吗?”
他上前半步,虽然脸色苍白,眼神却带着审视:“还是说,你在掩盖什么?比如……他其实并未死在秃鹫崖,而是被你秘密关押在了别处?毕竟,一个活着的、有价值的呼延律,比一具尸体有用得多,不是吗?”
术赤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嗤笑更甚,啐了一口血沫:
“关押?笑话!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你们南朝人就是心思多!有这功夫瞎猜,不如自己去秃鹫崖看看那地狱样子!看看能不能找到他一块完整的皮!”
沈沐的心在不断下沉。术赤的反应有夸张的恶意,却不像在编织一个关于“俘虏”的谎言,更像是一种炫耀,和……对可能搜救行动的阻挠。
他不再与术赤做口舌之争,转身对一旁的萧璟说道:“殿下,我要去秃鹫崖。”
他拒绝相信术赤的话,但心底那不受控制的寒意却在蔓延。
他必须亲眼去看,去确认。
他仍固执地抱着那一线希望——呼延律那么厉害,身手那么好,对草原那么熟悉,或许……或许能有奇迹。他一定是逃脱了,或者是用计隐藏了起来,在某个地方,等着人去救援。
只是这一次,那希望的微光,在术赤恶毒的断言和自己心中不断扩大的不祥预感中,正变得越来越微弱,摇曳欲熄。
——
秃鹫崖地势险恶,范围广大。
沈沐仿佛不知疲倦,白日里攀爬每一处可能藏身的岩缝,检查每一处可疑的痕迹,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夜晚,就在避风处裹着毡毯稍作休息,天不亮又起身。
他吃得很少,话更少,眼底的血丝越来越重,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那是拒绝接受任何坏消息的、最后的坚持。
随行的将领和士兵都暗自佩服,又有些担忧。
他们能找到一些零星的线索:一处崖壁上有绳索摩擦的痕迹,可能是攀爬或速降,几块似乎被刻意摆放指向某个方向的石头,甚至在一处背风的凹洞里发现了一点灰烬和吃剩的动物细小骨头
——这表明曾有人在此短暂停留过,并且试图求生。
这些细微的发现,像黑暗中的萤火,微弱却坚定地支撑着沈沐心中的希望。看,他来过这里,他挣扎过,他努力求生过!他一定还活着,只是藏得更深,或者受伤了移动不便。
一天,两天,三天……
搜索范围不断扩大,但除了那些最初的细微痕迹,再没有更新的、更明确的发现。
没有呼延律,也没有他的尸体。
他开始反复做噩梦,梦见呼延律浑身是血地在黑暗中呼唤他,梦见狼群绿莹莹的眼睛和咀嚼骨头的声音。每次惊醒,都是一身冷汗,心慌得无法呼吸。
其实,他心里隐隐知道,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了,在这片荒芜危险、野兽出没的地方,生存的希望正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但他不敢去想,不愿去面对。他只能用更疯狂的搜索来麻痹自己,仿佛只要不停下,就永远不必面对那个可能的结果。
直到第四天下午。
一个搜索小队在秃鹫崖最深处、一处几乎垂直的断崖下方,传来了急促的呼哨声。
沈沐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
断崖下是一片乱石坡,散落着一些风化严重的骨骸,可能是动物的,但吸引众人目光的,是石缝中卡着的几片破碎的布料,以及
——半截埋在砂石中、依然能看出原本华丽纹饰的皮质刀鞘,还有一柄几乎断成两截、沾满黑褐色污迹的弯刀。
刀柄末端,一颗小小的绿松石暗淡无光。
在更靠近崖壁根部、被碎石半掩的地方,士兵们找出了一小堆混杂着破碎布料和细小骨殖的焦黑痕迹,旁边散落着几枚箭镞和砍坏的兵器碎片。
经验老到的向导和士兵仔细辨认后,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大人……” 向导的声音有些发颤,指着那堆焦黑痕迹和旁边的骨殖,“这……这像是……人被野兽啃食后……又或许被刻意焚烧过的……痕迹……骨头太碎,但……这布料的花纹,像是王庭贵族才用的……”
“还有这个,”
一名老兵捡起那半截刀鞘和断刀,呈到沈沐面前,“刀是好刀,但损坏成这样……这血迹……这绿松石……”
沈沐没有接。
他只是站在那里,死死地盯着那半截熟悉的刀鞘,那柄断裂的、属于呼延律的弯刀,还有那堆触目惊心的、混合着碎布与骨殖的焦黑痕迹。
所有支撑着他的力量,所有自我欺骗的侥幸,所有不肯面对的恐惧,在这一刻,被眼前残酷的实物证据轰然击碎。
他认得那刀鞘上的每一道磨损。他记得呼延律是如何珍惜这把刀,如何笑着说这绿松石像草原最清澈的眼睛。
他也……大概能想象,一个人要经历怎样的血战,才会让这样一把好刀断裂至此;
一片荒崖之下,要经历多久,才会只剩下这么一点……被野兽和野火肆虐过的残痕。
几天来强行压制的疲惫、恐惧、不祥的预感,如同决堤的洪水,混合着眼前景象带来的巨大冲击,瞬间将他淹没。
他没有哭喊,没有尖叫。只是整个人晃了晃,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微微张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双燃烧了数日执念光芒的眼睛,骤然黯淡下去,变得空洞、死寂,仿佛所有的光都被抽走了,只剩下一片绝望的漆黑。
“沈大人!” 旁边的将领急忙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沈沐却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挣脱开,踉跄着扑到那堆痕迹前,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却没有声音,只有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冰冷的砂石上。
那是一种彻底崩溃的、无声的恸哭。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碎。
他找到了。他终于找到了。不是活生生的人,不是被囚禁需要救援的王子,甚至不是一具完整的遗体。
只是……这么一点……证明他曾存在过、曾在此地浴血奋战过、最终却可能尸骨无存的……残迹。
一直紧绷的弦,断了。
一直拒绝相信的现实,以最残忍的方式,摊开在他眼前。
什么运筹帷幄,什么现代智慧,什么穿越者的先知先觉……在草原冰冷的刀锋、在凶残的敌人、在无情的自然和野兽面前,原来如此无力。
他救不了他。他甚至……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连他一块完整的骨头都找不回。
——
萧璟站在中军帐外,看着被亲兵搀扶过来、失魂落魄的沈沐,看着他怀里染血的残刀,冷峻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唯有负在身后的手,指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隐现。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示意亲兵送沈沐回帐休息,并让军医前去诊治。
崔琰在一旁,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他的脸上适时流露出沉痛与惋惜,甚至在沈沐被扶过身边时,低低叹息了一声。
然而,当他转身走向自己的营帐时,那双向来平静的眼眸深处,却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难明的微光。
计划的关键一步,似乎以一种出乎意料惨烈的方式,达成了。只是……看着沈沐那般模样,他心底某一处,竟也泛起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