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边的崩溃与决绝,并未随着沈沐回到营帐而消散。
那截断刀贴在心口,冰冷地提醒着失去与亏欠。
沈沐强迫自己将所有情绪转化为推进北戎善后与西境追查的动力,几乎不眠不休地协助萧璟处理着繁杂军务。
燕王的雷霆手段已基本平定乱局,术赤被囚,赵昆势力受挫北撤,大局看似已稳。
沈沐机械地分析、献策、书写,眼神专注锐利。身体的疲惫与精神的耗损,在三日后的深夜达到了极限。
就在他处理完最后一份关于赵昆残部动向的简报,揉着突突直跳的额角,准备和衣稍歇时,那张字条,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唯一稍作放松的时刻。
它就那样安静地躺在枕边,折叠整齐,仿佛已等候多时。
纸是北地粗麻,字是工整馆阁体,没有署名,只有一行触目惊心的字:
“寅时三刻,独往营地西五里白杨林孤坟。可见活呼延律。过时不候。”
“活……呼延律?”
沈沐捏着纸条,指尖瞬间冰凉,呼吸停滞,血液却轰然冲上头顶,耳中嗡嗡作响。
理智的残存部分在尖啸:陷阱!秃鹫崖的证据!术赤的供词!这不合逻辑!是谁?目的何在?
然而,连日来被强行压抑的、对“可能还活着”这一微小希望的隐秘渴望,被“活”这个字眼彻底点燃、引爆。
疲惫、悲痛、愧疚交织成的脆弱心防,在这猝不及防的“希望”面前,不堪一击。
万一呢?
万一那些痕迹是误导?万一他还在某处受苦,等待救援?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燎原之火,吞噬了所有冷静的分析。
他不再是那个算无遗策的沈参议,只是一个被巨大愧疚和渺茫希望攫住的普通人。
他没有时间犹豫,也无法承担“错过”的可能。秃鹫崖的痛,一次就够他余生咀嚼。
他悄无声息地避开哨岗,没入西部荒野的黑暗。五里路很快走完,白杨林在月光下静立,孤坟如约出现。
寅时三刻,坟侧地面无声洞开,露出向下的阶梯和微光。
沈沐深吸一口气,握紧袖中“乌啼”,义无反顾地踏入。
阶梯尽头是石室,夜明珠冷光幽幽。石室一侧,一整面巨大、光洁异常的琉璃墙,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
当他走近,看清墙后景象时,整个人如遭雷击,僵立当场。
墙后石室,精铁锁链禁锢着一个人。
衣衫褴褛,伤痕遍布,低垂着头,长发散乱——但那身形,那轮廓,分明是呼延律!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生命尚存!
狂喜与剧痛同时攥紧心脏,沈沐猛扑到琉璃墙上,手掌紧贴冰冷表面,嘶声呼唤,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听不见。”
温和的嗓音自身后响起。
沈沐骤然转身,瞳孔紧缩。
青衫儒雅的崔琰,不知何时已立于室中,脸上是他熟悉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此刻却让沈沐遍体生寒。
“崔琰?”
沈沐的声音绷紧如弦,身体下意识进入防备姿态,背脊紧贴冰冷的琉璃墙,墙后是生死未卜的呼延律。“是你?这一切?”
“是我。”
崔琰坦然承认,目光掠过琉璃墙,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我的人发现他时,他几乎只剩一口气。
秃鹫崖下,并非没有生机,只是需要一点……特别的运气和手段。”
“为何藏匿他?为何不报与燕王?”
沈沐的指尖掐入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但声音里的颤意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崔琰缓步走近石室中央的石桌,从袖中取出一物——一个素白无饰的玉瓶,轻轻放在桌面上。
“因为,救他,需要代价。”
他抬眼,目光直直看向沈沐,那双总是蕴着智慧与温和的凤目,此刻清晰映出沈沐惊疑、愤怒而又夹杂着不敢置信的希望的脸。
“一个唯有你能付的代价。”
沈沐的视线落在那玉瓶上,心头掠过强烈的不安:“……何物?”
“此药名曰‘忘川’。”
崔琰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沈沐耳中,却重若千钧,“南疆秘传,世间或仅此一份。服之,前尘皆忘,旧忆尽洗。如同新生。”
前尘皆忘?旧忆尽洗?
沈沐呼吸一窒,猛地看向崔琰:“你要我……喝下这个?忘记一切?”
“不错。”
崔琰点头,神色平静得近乎残酷,“用你所有的记忆——关于萧玄,关于南朝皇宫,关于北戎草原,关于你从何而来,为何在此,所有的一切
——来换他的命,和他的自由。
我会确保他安全离开,得到妥善医治,甚至……助他拿回他失去的东西。”
他顿了顿,声音放轻,带着蛊惑:“至于你的医术,你的学识,你那些令人惊叹的见解与能力,那些构成你智慧核心的东西,并不会受影响。
你依然是沈沐,一个才华横溢的智者。
萧玄给你的,只有伤害与禁锢。忘记他,是解脱,是新生。你的才智,不该被他的影子覆盖。”
沈沐如坠冰窟,又似被烈火灼烤。
喝下它,你就不再是任何人的囚徒或负担。你可以有一个全新的开始,纯粹,干净,无忧。”
沈沐如坠冰窟,浑身发冷。
忘记一切?忘记他是谁?忘记他从哪里来?忘记与萧玄所有的爱恨纠葛、恐惧依赖?忘记……他自己?
这比死亡更可怕。这是彻底的湮灭。
“不……”
他踉跄着后退,背脊重重撞在琉璃墙上,震得墙后锁链轻响。
他下意识回头,隔着剔透的琉璃,呼延律昏迷中痛苦蹙眉的脸是那样清晰。
崔琰并不逼迫,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挣扎,如同耐心的猎手:
“你可以慢慢想。但他的伤势,拖不了多久。而且,此处也非久留之地。天亮之前,你必须做出选择。”
遗忘,等于杀死现在的自己。
不救,等于亲手扼杀呼延律最后的生机,也彻底坐实自己无法饶恕的罪孽。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每一息都像在凌迟。
沈沐的额头渗出冷汗,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眼前开始阵阵发黑。
极度的疲惫、悲痛、压力,在这一刻汇聚成毁灭性的洪流,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与心防。
或许……崔琰说得对。
他本就是不该存在于此的异数,他的到来似乎总伴随着混乱与痛苦。
忘记一切,或许对所有人都好。萧玄不必再困于一个心不在焉的执念,呼延律能活下去,而他……或许能在无知无觉中,获得真正的平静。
一种近乎自毁的解脱感,混杂着无尽的疲惫,涌了上来。
他缓缓走向石桌,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正在消散的自我之上。
他拿起那个白玉瓶,触手温润,内里却仿佛盛着终结的寒意。
拔开瓶塞,没有气味。
他最后看了一眼琉璃墙后。
呼延律,对不起,我只能用这种方式“还”你了。也对不起,那个我即将忘记的、叫做沈沐的人。
萧玄……对不起……
他在心中默念,痛彻心扉。
对不起,萧玄。其实……我早就不恨你了。
那些最初的伤害和恐惧,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被别的东西覆盖了。
是你的改变,是你那些笨拙到可笑的尝试,是御书房里安静的灯光,是市井街头那碗并肩吃下的阳春面……也许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恨意早已消散,是连我也说不清的复杂。
或许……或许是爱吧。
对不起,我终究没能陪你找到那条更好的路。
对不起,我选择了遗忘。
忘记你,不是因为你不好,而是因为……这或许是对我们之间这段过于沉重纠缠的,最好的了结。你会自由的,我也是。
他仰头,将“忘川”一饮而尽。
液体冰凉滑过喉咙,无声无息。
药效发作得极快。不是粗暴的撕裂,而是轻柔的溶解。
意识涣散的最后瞬间,那双总是深沉难测的眼眸,那紧抿的薄唇,那威严又偶尔笨拙的神情……像褪色的水墨画,一点点淡去,化为混沌的色块,然后连色块也消散了。
他拼命地想抓住点什么,想记住萧玄的样子,哪怕是最后一眼。
可脑海中那个影像越来越淡,越来越远,最终化为一片虚无的雾气。
连“萧玄”这个名字所带来的感觉,都从最初的复杂悸动,变为一片茫然的空洞。
一滴泪,从他变得空茫失神的眼中滚落,顺着苍白的脸颊滑下。
“……对不起。” 他喃喃说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充满了无尽的哀恸与遗憾。
然后,玉瓶从骤然失力的手中滑落,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他身体一软,向前倒去,意识陷入一片没有梦境的黑暗。
崔琰适时上前,接住了这具温顺瘫软、意识已然空白的躯体。
他低头注视着怀中人安详闭合的双眼,苍白的面容,那滴泪痕犹在眼角。
“忘川”洗净了所有过往,留下的,是一张纯白无瑕的纸,等待着他来书写全新的篇章。
崔琰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微光,有掌控的满足,有期待的灼热,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也未曾明晰的怅然。
他轻轻拭去那人眼角的湿痕,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珍重。
“旧梦已逝,前尘皆忘。” 他低语,如同吟诵一句箴言,“此后,你只是你。”
他打横抱起轻若无物的身躯,最后瞥了一眼琉璃墙后
——那里,昏迷的呼延律对刚刚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
崔琰转身,抱着他全新的“作品”,走入石室另一端的黑暗甬道,将旧日的一切,彻底留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