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一隅被青山绿水环抱的隐秘别院中,沈沐缓缓睁开了眼睛。
意识回归的瞬间,迎接他的不是黑暗,也不是疼痛,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柔软的空白。
他眨了眨眼,望着头顶陌生的、绣着淡雅兰草纹样的帐幔。
晨光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在室内投下朦胧的光影。空气里有淡淡的、清冽的竹叶香气,混合着一种极淡的药味。
这是哪里?
他试图思考,却发现脑海中空空如也。没有名字,没有来历,没有过往。像一本被彻底擦去字迹的书,只剩下干净平滑的纸页。
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屋内陈设——桌案上的笔墨纸砚、博古架上几卷书册、墙角小几上的一套素白瓷茶具
——某些“知识”却自然而然地浮现:那是上好的徽墨,那是澄心堂纸,茶具的釉色是雨过天青……
他甚至能大致判断出自己身体的状况:有些虚弱,气血略有亏虚,但脏腑无碍,经脉通畅,像是大病初愈,又像是……经历了一场巨大的消耗。
他撑着身体坐起来,动作有些迟缓。
锦被滑落,露出里面柔软的中衣。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尖有细微的薄茧,像是常年握笔或持针留下的。
我是谁?
他再次向内心发问,回答他的只有一片寂静的回响,和一丝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茫然恐慌。
就在他试图下床时,房门被轻轻叩响,随即推开。
一个身着青衫的男子走了进来。
约莫三十上下,面容清俊,气质儒雅温润,尤其是一双凤目,沉静而睿智,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他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袅袅的药汁。
见到沈沐坐起,男子眼中划过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与欣喜,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你醒了?感觉如何?”
他的声音也很好听,清朗平和,如玉石相击。
沈沐看着他,摇了摇头,声音因为初醒和茫然而有些干涩:“我……不知道。这是哪里?你是谁?我……又是谁?”
他问出这些话时,意外地发现自己并不十分激动,只有一种深深的困惑,以及对这个陌生环境和陌生人的本能警惕
——尽管这警惕被对方温和的态度冲淡了许多。
青衫男子走到床边,将药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顺势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他的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稳重。
“这里是‘竹溪别院’,一处远离尘嚣的静养之所。”他缓缓开口,目光坦诚地看着沈沐,“我姓崔,单名一个琰字。至于你……”
他顿了顿,眼中流露出适度的惋惜与关切:
“我是在一处山崖下发现你的。当时你身受重伤,昏迷不醒,身边别无他物。
我将你带回救治,幸而你体质非凡,伤势虽重,终究挺了过来。只是……”
“只是什么?”沈沐追问,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身下的被褥。
“只是你脑部受创颇重,醒来后,便失去了所有记忆。”
崔琰的语气带着遗憾,却并不沉重,反而有种安抚的意味,“我问过许多名医,此种情况虽罕见,却也并非无例可循。
可能是暂时的,也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甚至……永远如此。”
失忆。
沈沐默默咀嚼着这两个字。原来如此。难怪他什么都不记得。
“那……我原来是谁?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的?”他看向崔琰,眼中带着不自觉的依赖和期盼。
眼前这个人是此刻他与未知世界唯一的联系。
崔琰轻轻摇头,笑容里带着歉意:
“很遗憾,我亦不知。你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文牒信物。不过……”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笃定而欣赏,“从你的双手,从你昏迷时偶尔呓语出的艰深词句,从你随身携带的几枚款式特殊的银针来看,你定然是一位医术精湛、学识渊博之人。
或许,是某位隐世高人的弟子,或是游历四方的名医,不慎遭遇了意外。”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沈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回想醒来时脑海中自动浮现的那些“知识”,确实与医者、学者相符。
“是崔先生救了我?”他问。
“机缘巧合罢了。”
崔琰谦和道,“医者仁心,岂能见死不救。况且,能与阁下这般人物结缘,亦是崔某之幸。” 他指了指那碗药,
“这是调理气血、安神固本的药,对你现在的状况有益。趁热喝了吧。”
沈沐接过药碗。药汁温热,气味清苦中带着回甘。他没有任何犹豫,慢慢喝了下去。
动作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旁边梳妆台上有一面铜镜。
镜中映出一张脸——清瘦,苍白,眉眼轮廓端正,但……有些陌生。那不是他记忆中自己的脸,虽然他没有记忆,似乎哪里有些不同,可具体又说不上来。
脸颊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些,鼻梁的弧度也略有改变,唯有一双眼睛,沉静清澈,是他唯一感到熟悉的东西。
是受伤导致的改变吗?还是记忆缺失带来的认知偏差?
他来不及细想,药力带来的温暖已从胃部蔓延开来,让他精神微微一振,也驱散了些许不安。
“多谢崔先生救命之恩,收留之德。”沈沐放下药碗,郑重地道谢。
失去了所有过往,此刻这份救助显得无比珍贵。他对崔琰,产生了本能的信任与感激。
“不必多礼。”
崔琰微笑,“你既已醒来,便是好事。此地清静,适宜休养。你且安心住下,慢慢调养。记忆之事,急不得,顺其自然便好。若是想起什么,或有何需求,随时告诉我。”
他说话时,目光始终温和地落在沈沐脸上,仔细地观察着他的每一丝反应,从最初的茫然,到接受现实,到生出感激。
那双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满意的微光,如同匠人审视着自己精心打磨后,终于露出温润底色的美玉。
沈沐点了点头。除了这里,他也不知该去往何方。
崔琰又与他闲聊了几句,问了他身体的具体感觉,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语气始终是温和而关怀的。
他没有追问任何可能刺激沈沐回忆的问题,也没有流露出过分的好奇,一切都恰到好处,让沈沐感到舒适和安全。
直到崔琰起身离开,轻轻带上房门,沈沐才重新靠回床头。
室内恢复了安静。只有窗外的鸟鸣和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他抬起手,再次仔细地看。
然后,他尝试着回忆“医术”。如何切脉,如何辨症,几味常见药材的性味归经……这些知识如同藏在暗格中的珍宝,随着他的“索取”清晰地浮现出来,体系完整,运用自如。
还有如同呼吸般自然地从意识深处涌出:“认知重构”、“暴露疗法”、“移情与反移情”、“神经递质平衡”、“dSm诊断标准” ……
这些词汇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和熟悉感,仿佛是他思维语言的基石。
可是,他是跟谁学的?在何处学的?救治过何人?有过怎样的经历?——一片空白。
他又尝试去想“自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有没有家人朋友?经历过怎样的悲欢喜乐?——依旧是无边无际的空白。
这种空洞感,比身体的虚弱更让人无力。
他就像一株被突然移植到陌生土壤的植物,失去了所有的根系,只能茫然地感受着此刻的阳光、空气和水。
不知为何,心口某个地方,总感觉空落落的,却让他瞬间蹙起了眉。
既然想不起,便暂且不想吧。
崔先生说,顺其自然。
他掀开被子,慢慢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清晨带着草木清香和湿润水汽的风扑面而来。
外面是一个精致的庭院,翠竹掩映,奇石错落,一泓清泉潺潺流过,景色清幽得不似凡间。
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
而他,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沈沐静静地站在窗前,望着院中摇曳的竹影,清俊而略带修改痕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唯有那双眼睛,映着晨光,清澈,平静,也空茫得像雨后一无所有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