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燕王大营。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萧璟按例巡查营区,经过沈沐所居的营帐时,脚步微微一顿。
帐内灯火未熄,却安静得异样。他蹙了蹙眉,抬手示意身后亲卫止步,自己掀帘而入。
帐内空无一人。
萧璟的心猛地一沉。他快步走到榻边,俯身仔细查看——被褥整齐地叠着,床榻上没有挣扎的皱褶,地面干净,连一个多余的脚印都没有。
他伸手探入被褥内侧,冰凉一片,显然昨夜无人就寝。
他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过整个营帐。案头的文书还摊开着,墨迹早已干透;医箱静静地立在角落,里面的器具摆放有序;
甚至沈沐惯用的那支狼毫笔,也好好地搁在笔山上。帐帘完好无损,从内侧系好的绳结都没有解开过的痕迹。
一切,都保持着主人离开前最后一刻的状态。平静得诡异。
萧璟掀帘走出营帐,值夜的亲兵立刻躬身。‘昨夜可有人出入?可曾听到任何异响?’
‘回王爷,属下二人一直守在帐外,不曾离开半步。子时与丑时换过岗,记录在此。’
亲兵递上换岗的记录簿,上面的字迹清晰,时间严丝合缝,‘一夜寂静,沈大人帐内不曾有任何声响传出。’
萧璟的目光扫过营地四周。黎明前的薄雾正在散去,远处的山峦轮廓渐渐清晰。营区秩序井然,巡逻的士兵脚步声整齐划一,没有任何骚乱的迹象。
一个人,怎么可能就这样凭空消失?
他转身回到帐内,再次审视着这方过于整洁、过于安静的空间。一个荒诞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入他的脑海——
难道……是自行离开的?
他想起沈沐在秃鹫崖归来后,那双死寂空洞、仿佛所有光都被抽走的眼睛;想起他近乎自虐般地不眠不休处理军务;想起他发现呼延律遗物时那无声崩溃的恸哭……
殉情?
为了那个北戎的王子?为了那个已经化作战场上一缕残魂的呼延律?
一股难以言喻的、为皇兄感到的巨大不值,混合着被愚弄的愤怒,冲上萧璟的心头。
如果真是如此,那沈沐将皇兄置于何地?
难道在沈沐心里,呼延律的分量,终究重过了这一切吗?
‘砰!’
萧璟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柱上,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营帐内格外刺耳。外面的亲兵闻声一震,却不敢入内。
不,不会的。理智在挣扎。
沈沐不是那样冲动愚蠢的人。就算悲痛至极,他也不是会轻易放弃生命、用如此决绝方式逃避的人。
但如果不是殉情,又能是什么?
谁能在这戒备森严的燕王大营,将一个大活人悄无声息地带走,不留一丝痕迹?
两种推测在萧璟脑中激烈交战,每一种都指向令人窒息的黑暗。
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出营帐,脸色在晨光中冷硬如铁,眼底却翻滚着骇人的风暴。
“来人。”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寒意。
亲卫应声而入。
“封锁此帐,不许任何人靠近。
‘传令!’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杀伐之气,‘营区即刻起全面戒严,许进不许出!
以搜寻奸细为名,给本王秘密地、一寸一寸地搜!营地周边十里,不,二十里内,所有可疑痕迹、任何近期有人经过的迹象,全部给本王报上来!’
亲卫领命而去。
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带着少年特有的慌乱。
“王爷!王爷!”
脱里几乎是撞开亲卫的阻拦冲进来的,他脸上还带着睡痕,眼睛却瞪得老大,声音因恐慌而尖细,“他们、他们说哥夫不见了?!是不是真的?!”
萧璟转过身,看着这个衣衫不整、头发蓬乱的北戎少年。
脱里的伤势其实已好了七八成,但连日奔波和心绪不宁让他看起来依旧单薄脆弱。
此刻他眼眶迅速泛红,嘴唇颤抖,一副马上要哭出来的模样。
萧璟本就心烦意乱,看到脱里这副样子,只觉得额角青筋直跳。
他冷下脸:“谁准你闯进来的?回去。”
“我不!”
脱里上前一步,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语气却异常倔强,“我要去找哥夫!我知道草原的路,我知道哪些地方可以藏人,我、我能帮忙!”
“帮忙?”
萧璟的声音更冷了,“就凭你?伤还没好全,遇事只会哭,带你出去是寻人还是添乱?”
这话说得重,脱里的眼泪瞬间滚了下来。
他抬起袖子狠狠擦掉眼泪,梗着脖子:“我、我不哭了!我会骑马,会认方向,还会用短刀!哥夫教过我……我不能让他一个人……”说着说着,声音又哽咽了。
萧璟看着他通红却执拗的眼睛,心头那阵烦躁更甚。
他不再理会脱里,大步走出营帐,对帐外亲卫沉声道:“看好他,不许他乱跑。”
“是!”
脱里还想追出来,却被亲卫拦住。他扒着帐帘,看着萧璟迅速远去的挺拔背影,眼泪又涌了上来,却死死咬着嘴唇没再哭出声。
——
南朝,京城,紫宸殿御书房。
烛火通明,已近子时。
萧玄刚批完最后一本奏折,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连日的疲惫和某种挥之不去的不安感,让他太阳穴隐隐作痛。
他下意识地伸手,从案头拿起那枚温润的卵石。
此刻,他修长的手指抚过卵石冰凉光滑的表面,仿佛能借此触碰那个远在北境的人。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极轻却急促的脚步声。
高德胜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罕见的紧绷:“陛下,北境……八百里加急密报。”
萧玄心头莫名一跳。他放下卵石,沉声道:“进。”
高德胜躬身入内,手中捧着一封火漆密封的铜管,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他将铜管呈上,退至一旁,垂首不语。
萧玄拆开火漆,抽出密报,展开。
目光扫过第一行字的瞬间——
【燕王密奏:沈参议于营中无故失踪。帐内无打斗痕迹,已秘搜营内及周边,暂无踪迹……】
后面的字迹,忽然在萧玄眼前扭曲、模糊。
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心脏被生生撕开的剧痛,猛地从心口炸开!一股腥甜猛地冲上喉头,他再也压制不住,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陛下!!!”高德胜魂飞魄散,扑上前来。
萧玄却死死攥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他抬起头,嘴角还淌着血,那双总是深邃锐利的眼眸此刻赤红一片,充满了毁灭性的暴怒与……某种近乎绝望的恐慌。
“找……”
萧玄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气,那双总是深邃锐利的眼眸,此刻赤红一片,翻涌着足以摧毁一切的恐慌与暴怒:
“给朕找……翻遍天下……也要找到他!!”
他清晰地感觉到,这次不同。彻底的不同。
以前沈沐离开,哪怕是远赴北戎,他心中也有感觉——那人总会回来。
他们之间有一根看不见的线,无论多远,总还连着。
可此刻,这根线断了。
不是被拉远,不是被扯紧,而是被某种更阴毒、更彻底的力量,生生斩断了。
他感受不到任何方向,任何联系,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的虚无,和心脏被硬生生剜走一块的空洞剧痛。
沈沐……沈沐!
他的手,在染血的奏章旁摸索着,颤抖着,终于抓住了那枚温润的卵石。
指尖传来熟悉的冰凉触感,却再也无法带来丝毫慰藉。只有更深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吞没。
‘活要见人,死……’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完,萧玄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然后继续用那种平静到可怕的声音下令:
“若有任何人敢伤他分毫……朕要他们九族陪葬。”
他死死攥着那枚卵石,仿佛那是溺水之人手中最后一根稻草。
御书房内死寂一片。
高德胜跪在地上,冷汗浸透了后背。他看着帝王嘴角未擦干的血迹,看着那双燃烧着毁灭火焰的眼睛,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
那个叫沈沐的人,早已不只是帝王的心上人。
他是萧玄的命。
而现在,有人动了帝王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