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律的伤势需要静养,但北戎千头万绪的善后与重建,迫使他必须立刻坐镇王庭。
每一日,都有无数双眼睛看着他,无数张嘴巴等待他的裁决,无数颗心依赖他的指引。
他像是被钉在了汗位上,动弹不得。
而脱里,这个失去了父亲、兄长重伤、依赖的“哥夫”下落不明的少年,如同一只失了巢穴、惶惶不安的雏鸟。
他守着呼延律,眼神里的无助和渴望,几乎要溢出来。
他无数次攥着呼延律未受伤的那只手,声音带着哭腔:“三哥,我们什么时候去找哥夫?我们再去找找好不好?我一定能认出哥夫的东西,我……”
呼延律看着幼弟稚嫩却执拗的脸,心中酸楚与无力感交织。
他不能亲自去,更不能让脱里独自去涉险。
这个弟弟被他保护得太好,单纯、冲动,对中原的复杂和危险一无所知。
放任他出去,无异于将羊羔投入狼群。
思虑再三,呼延律做出了决定。他请来了燕王萧璟。
帐内没有旁人,只有他们三个。
呼延律支撑着身体,对着萧璟,竟是要行大礼。萧璟眉头一皱,伸手虚扶:“大汗这是何意?”
“燕王殿下,”
呼延律的声音低沉而恳切,完全放下了新汗的威仪,只剩下一个忧心忡忡的兄长,
“我的伤势您清楚,北戎的情形您也明白。我……我无法离开。但沈沐下落不明,我心中……实难安宁。”
他看向一旁紧抿嘴唇、眼睛又开始泛红的脱里,抬手揉了揉弟弟的头发,动作充满了疲惫的温柔:
“脱里是我幼弟,心性纯良,但涉世未深。此次沈沐失踪,他心中煎熬不亚于我,日夜想着要去寻找。”
他重新看向萧璟:“我不敢也不能让他独自乱闯。殿下,我以此番平定叛乱、两国交好之谊,以一个兄长的私心,恳请您——将脱里带在身边。”
萧璟的眉头瞬间拧得更紧,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带个半大孩子?还是个一看就娇生惯养、动不动要哭鼻子的草原小王子?这简直是……
“我不去!”
脱里猛地摇头,身体下意识地往呼延律榻边缩了缩,目光警惕地扫过站在帐中、宛如一尊玄铁雕像般冷硬的燕王萧璟,“我要跟着三哥!我要等哥夫回来!”
呼延律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每一声都牵动着胸腹间的伤口,让他额角渗出更多冷汗。
他费力地抬手,按住脱里单薄的肩膀:
“脱里……听话。你看三哥这样子,如何能带你去找人?”
他目光转向萧璟,带着重伤者的恳切与一种近乎卑微的托付,
“燕王殿下,此番恩情,呼延律铭记在心。我不敢奢求其他,只求您看顾他安全,莫让他走失遇险。
他虽顽劣,但……确实与沈沐亲近,或许记得些旁人不知的细节。”
最后这句话,让萧璟即将出口的拒绝堵在了喉咙里。寻找沈沐,是目前皇兄心头最重、也是几乎唯一的事。任何一丝可能的线索都不能放过。
脱里这小子虽然麻烦,但确实是目前除了呼延律外,与沈沐在北戎接触最多的人。
萧璟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一脸期盼又忐忑的脱里,又看向面色苍白却目光坚定的呼延律。对方将姿态放得如此之低,近乎托孤,于公于私,他都很难断然拒绝。
“麻烦。”
萧璟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算是默许。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那不耐烦的语气和依旧板着的冷脸,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极其勉强,且不抱任何期待。
脱里依旧抗拒,呼延律看着脱里,一字一句道:“脱里,跟着燕王……才有可能……找到沈沐。”
脱里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萧璟。
这个男人很可怕,比草原上最孤傲的狼王还要冷肃。可是……三哥说,跟着他,才有可能找到哥夫。
为了哥夫……
脱里用力咬住下唇,挺起还带着少年单薄的胸膛,尽管声音依旧发颤:
“燕王殿下!我保证听话,不给你添麻烦!我……我认得哥夫用的东西,记得他说过的话!带我去找哥夫,求求你了!”
“明日辰时,营门等候。”
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玄色披风在帐帘处划出一道冷冽的弧度,仿佛多待一刻都会被这麻烦的气息沾染。
呼延律松了口气,疲惫地闭上眼睛,低声嘱咐:“脱里,中原不比草原,凡事多看多听,少说少问。
燕王殿下……面冷心硬,但重诺,你既跟了他,便要守他的规矩。找到沈沐……也要护好自己。”
“嗯!”脱里用力点头,为了哥夫,他什么都可以忍。
——
第二天辰时,脱里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早早等在了营门边。
他换下了北戎的皮袍,穿上了萧璟派人送来的、不太合身的南朝普通士卒衣衫,看上去更显稚嫩和格格不入。
南归的路,对脱里而言,不亚于一场漫长的磨难。
他害怕。 萧璟一个冰冷的眼神扫过来,他能吓得一哆嗦,手里的干粮都差点掉地上。
他笨拙。
中原的筷子在他手里像不听话的木棍,一顿饭下来,饭菜洒得比吃进嘴的多。晚上扎营,他连最简单的绳结都打不好。
他想哭。
夜里听着虫鸣,想着重伤的三哥和不知所踪的哥夫,眼泪就无声地淌进枕头。但他死死记得萧璟“不许哭哭啼啼”的命令,只能拼命眨眼,把泪水憋回去,弄得眼睛又红又肿。
他嘴里总忍不住蹦出“哥夫”。
看到路边相似的草药会嘀咕。每次脱口而出,他都能立刻感觉到前方那道挺拔背影周遭的气温骤降,于是慌忙捂住嘴,惊惶地低下头。
在萧璟眼里,脱里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行走的麻烦集合体。
胆小,爱哭,笨手笨脚,还总在挑战他耐心的底线,虽然那底线已经很低了。
带着他,速度被拖慢,需要额外分心看顾。萧璟不止一次怀疑,答应呼延律是不是他生平最错误的决定之一。
然而,这个麻烦精,却有着出乎意料的韧性。
无论多害怕,萧璟下令前进,他绝不会停下;无论多笨拙,让他学的规矩,他磕磕绊绊也在努力适应;
无论多想哭,他都死死忍着,最多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偷偷抹一把脸;
无论多思念,他也只是在实在忍不住时,才极小声地、含混地念一下那个名字,然后立刻像犯了错一样偷看萧璟的反应。
——
南归的队伍在一处背风的山坳扎营。夜色深浓,篝火渐熄,只有守夜士兵的身影在营地边缘无声移动。
脱里睡得并不沉。
陌生的环境、硬邦邦的地面,都让他难以安眠。
半夜里,他被尿意憋醒,迷迷糊糊地爬起身,揉着眼睛往营地外围的阴影处走去。
夜晚的山野寂静得过分,连虫鸣都稀疏。
脱里解决完,正要转身回返,脚下却突然踢到了什么软中带硬的东西。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篝火的余光勉强照亮那一隅,只见一条手腕粗细的暗色长影,正从枯叶中缓缓弓起前身,三角形的头颅微微摆动,一双在暗处闪着幽光的细小眼睛,正冷冷地“盯”着他。
蛇信吞吐,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脱里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草原上也有蛇,但多是无毒或性情温顺的草蛇。
眼前这条,那姿态、那眼神,透着赤裸裸的危险!
他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了,只有瞳孔因恐惧而急剧收缩。他想喊,喉咙却像发不出半点声音。
那蛇似乎被惊扰,颈部膨起,做出了攻击前的姿态。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从侧里掠至!萧璟甚至没完全看清是什么,长期征战养成的本能已让他做出了反应。
他并未拔剑——那可能来不及。
只见他左手快如闪电地探出,精准无比地一把攥住了那蛇的七寸要害,力道之大,瞬间遏制了它的动作。
右手同时一挥,腰间匕首出鞘,寒光一闪,“嚓”地一声轻响,蛇头便与身体分离,跌落在地,兀自扭动了两下。
整个动作从出现到解决,不过眨眼之间,干脆利落,没有一丝多余。
脱里还僵在原地,眼睛瞪得溜圆,看着地上身首异处的蛇,又看向萧璟。
萧璟已顺手将蛇尸甩到远处草丛,正用一块布擦拭匕首,然后归鞘。
他做完这一切,才冷冷地瞥了脱里一眼,眉头微蹙。
“半夜乱跑什么?”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被吵醒的不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后怕?“
营地外围设有防蛇药粉,谁让你跨过去的?”
脱里这才猛地喘过气来,后知后觉的恐惧席卷全身,腿一软,差点坐倒。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自己不是故意的,想道谢,但看着萧璟那张在夜色中依旧没什么表情、甚至带着责问的脸,话全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
萧璟没再多言,只丢下一句“回去睡觉”,便转身走向自己的帐篷。
脱里站在原地,夜风吹过,他才感到后背一片冰凉,已被冷汗湿透。
他看向萧璟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看刚才蛇出现的地方,那里只剩下一小摊深色痕迹。
害怕吗?当然。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
那么危险的东西,燕王殿下……就这么随手解决了?快得他都没看清动作。
没有惊慌,没有犹豫,甚至……好像都没把这当成多大的事。
这个男人很可怕,但他好像……真的什么都能解决。
跟着他,是不是……就离找到哥夫更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