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苏州那位林静先生的传闻,起初只是涓涓细流,在士人书信、商旅闲谈、乃至官场私下的茶余饭后,偶有提及。
有人说他医术通神,用药如用兵,奇诡却效验;
有人说他虽年轻,却学识渊博,尤精算理格物,见解每每出人意表;
更有人说他气质独特,温润中自带疏离,谈吐间偶尔蹦出的新鲜词儿,让人回味之余又觉深不可测。
这些零碎的、带着惊叹与好奇的议论,如同江南春季无处不在的潮润水汽,渐渐渗透,沿着运河、驿道、人情网络,无声无息地飘向了北方,飘进了那座巍峨而沉闷的皇城。
紫宸殿内,日复一日翻阅着来自各地、大多石沉大海搜寻密报的萧玄,近乎机械地过滤着海量信息。
他的神经如同被拉至极限的弓弦,任何一丝与“异常”、“奇诡”、“才华横溢”沾边的字眼,都会引发本能的警觉。
当第一份较为系统的、关于苏州“隐士林静”的密报呈到他案头时,他起初只是习惯性地扫过。
籍贯、年龄、容貌描述,清秀,右眉有浅色断痕、师承模糊……与他要找的人,在最表层的线索上,毫无重合之处。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后续那些具体描述上时,捏着纸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
“……其诊病,不独重脉象,更细究起居、环境、饮食传承,思路迥异常医……论疫,首重‘阻断传播’、‘清除源头’,言‘防重于治’……论算学河道,好言‘标准’、‘效率’,善用图表析理……”
“……待人温和而疏离,然谈及专学,则目光湛然,言辞精准,逻辑链条极其严密,时有如‘变量’、‘基准’、‘优化流程’等新奇用语……”
“……尝于士子雅集间解析古算难题,其法简捷明澈,迥异时流,众皆称奇……有工匠求教机械小滞,彼略观之,即指其中‘力臂’、‘传动’设计之失……”
每一个被重点圈出的词句,都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狠狠捅进萧玄心口那锈死已久的锁孔!
剥离情感,直指核心的思考方式……
对标准与效率近乎本能的执着……
那些奇特的、精准得话语习惯……
还有那种解决问题时,冷静到近乎漠然、却又高效得惊人的风格!
这哪里是陌生人的描述?!
这分明是……分明是沈沐思考时,灵魂透出的光!
心脏在死寂了数月之后,第一次如此剧烈、如此鲜活地狂跳起来,撞击着胸腔,带来近乎疼痛的震动。
血液轰然冲上头顶,耳中嗡嗡作响。
那份密报上冰冷的文字,此刻在他眼中仿佛燃烧起来。
容貌不符?年龄略长?籍贯南辕北辙?
这些表面的东西,此刻在萧玄那被绝望和执念锤炼得异常敏锐的直觉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几乎能“看见”那个在苏州小院中,用着平静语调阐述新奇观点、用着精准手法解除病患痛苦的清瘦身影
——那灵魂的轮廓,隔着千山万水,透过层层伪装的迷雾,依然灼痛了他的眼睛。
是他。
一定是他。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野火燎原,瞬间吞噬了所有残存的理智和疑虑。
数月来行尸走肉般的空洞,被一种近乎暴烈的、混合着狂喜、恐惧、愤怒与无尽渴望的情绪填满。
他没死!他就在江南!在一个叫“林静”的虚假身份之下!
“高德胜!”
萧玄猛地站起身,声音因激动而沙哑撕裂。
“老奴在!” 高德胜被帝王眼中骤然燃起的、近乎骇人的光芒惊得一颤。
“立刻准备,朕要南巡!”
萧玄语速极快,“以巡视漕运、体察江淮民情为由,行程务必隐秘!仪仗从简,禁军抽调最精锐的玄甲卫三百,影卫全部随行。
对外……只说朕忧心国事,欲亲察漕运要害。”
“陛下,这……” 高德胜震惊。如此匆忙、隐秘的南巡,绝非寻常。
“照办!”
萧玄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那里面燃烧的东西让高德胜瞬间噤声,“所有安排,止于你与影卫统领。
对朝臣,对燕王……皆按此理由交代。若有丝毫风声走漏,唯你是问!”
“是……老奴遵旨!” 高德胜冷汗涔涔,慌忙退下安排。
萧玄独自立于殿中,胸膛仍在剧烈起伏。
他缓缓抬手,按住心口,那里跳动得如此用力,仿佛那头沉寂已久的凶兽终于嗅到了猎物的踪迹,正迫不及待地要破笼而出。
南下。
去亲眼看看那个“林静”。
去证实那几乎焚尽他灵魂的直觉。
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他,确认他,抓住他。
这一次,无论眼前是怎样的迷局,无论对方变成了什么模样,无论要面对什么,他都绝不会再让那个人从他眼前消失。
三日后,一场极其低调却速度惊人的“南巡”,在严格保密中悄然启动。
龙辇轻简,护卫精悍,如同一支离弦的箭,划破初春的寒意,直指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