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光阴,在北境呼啸的风与永无止境的跋涉中,被研磨得粗糙而迅疾。
自呼延律于病榻前郑重托付以来,脱里便成了燕王萧璟身后一道甩不掉却也日渐习惯的影子。
这趟旅程对自幼长于王庭的北戎小王子而言,不亚一场重塑筋骨与心性的试炼。
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干硬硌牙的肉脯和带着土腥味的冷水,取代了记忆中热腾腾的奶食与肥美的手抓肉。
起初,他会在咬下第一口时偷偷皱脸,会在午夜冻醒时裹着薄毯瑟瑟发抖,红着眼眶想家、想三哥、想不知所踪的哥夫。
惊吓更是如影随形。
荒原之夜远处飘忽的狼嚎,草丛中猝不及防窜出的黑影,甚至某些地形奇诡、风声呜咽如鬼泣的山谷,
都能让他瞬间寒毛倒竖,本能地想往那道挺拔冷硬的玄色身影旁边缩。
而萧璟的严苛,是比北地寒风更凛冽的存在。
脚步慢了,是一记冷冽的瞥视;
眼泪若是控制不住溢出眼眶,哪怕立刻抬手狠狠擦掉,也会招来更长久的沉默,以及那种无声无息却足以让脱里头皮发麻的低气压。
但渐渐地,变化也在发生。
脱里学会了用最快的速度啃完干粮,哪怕食不知味;
学会了在篝火熄灭前,把自己尽可能严实地裹进毯子里;
学会了将漫上眼眶的酸热拼命眨回去,只在实在憋不住时,借着检查马鞍或整理行囊的由头,飞快地用手背抹一下眼角。
他害怕,但他更怕被丢下,更怕因为自己没用而拖慢寻找哥夫的脚步。
那双琥珀色的圆眼睛里,属于少年的娇气被一点点磨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日渐清晰的、坚韧光芒。
他开始偷偷观察萧璟。
观察王爷如何辨识方向,如何选择扎营地点,如何从最不起眼的痕迹中捕捉信息。
他笨拙地模仿,努力记住。
虽然依旧会被突然从脚边溜过的沙鼠吓一跳,依旧会在攀爬陡坡时紧张得手心冒汗,但他紧跟萧璟的步伐,确实一天比一天稳了些。
而这次,他们深入这片荒原,来到眼前这座废弃多年的“黑水驿”,并非漫无目的。
过去数月,表面上的大规模搜寻虽已沉寂,但皇兄的命令从未停止。
他动用了在北境经营多年的所有暗线,重新梳理沈沐失踪前后一切可疑的脉络。
一条几乎被尘土淹没的旧线报,在反复交叉印证中,显出了分量:
约莫数月前,就在沈沐失踪前的那段时间,曾有一支规模不大、行踪诡秘的“商队”,从南边而来。
他们未在任何城镇停留交易,反而径直扎入这片三不管的荒原,最后消失的方位,正囊括了这座“黑水驿”。
边境暗哨零星的记忆拼凑出:那队人马车沉重,护卫精悍沉默,不似寻常商旅。
更耐人寻味的是,重新提审术赤残部时,有人模糊提及,大王子叛乱前,似乎与“某些南边来的神秘人物”有过极隐秘的接触,具体不详,只隐约感觉与“非常手段”、“特殊门路”有关。
“黑水驿”,这个可能是那支神秘队伍最后落脚点的地方,便成了萧璟地图上,一个必须亲自踏勘的坐标。
这不是盲目的搜寻,而是沿着一条陈旧却可能尚未断绝的蛛丝,向迷雾中最可疑的阴影处,刺出的一剑。
眼前的驿站,在暮色中宛如巨兽风干的残骸。
土墙大片倾颓,朽木支棱,蛛网在破败的门窗间随风飘荡,空气中混杂着尘土、霉烂和一种空旷已久的死寂气味。
脱里刚下马,就被这景象和气味冲得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萧璟身后,眼睛瞪得圆圆的,警惕地扫视每一个昏暗的角落,总觉得那些阴影里藏着什么。
“跟紧。”
萧璟头也不回地丢下两个字,声音不大,脱里连忙小跑两步,差点踩到前者的脚跟。
进入驿站内部,光线更暗。
坍塌的屋顶漏下几缕天光,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尘埃。
脱里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脚下不小心踢到个半埋在土里的东西,低头一看,似乎是块风干的兽皮,边缘还连着点惨白的骨头。
他头皮一麻,“唔”地低哼一声,猛地朝萧璟背后一躲,慌乱中脚下一绊,靴尖实实在在地磕在了萧璟的靴跟上。
萧璟脚步顿住,缓缓侧过半张脸。
那眼神,比荒原夜里的石头还冷,带着清晰的不耐与警告,像冰锥子一样扎过来。
脱里瞬间僵住,脖子一缩,脸颊涨红,活像只被揪住后颈皮的小动物,大气不敢出。
萧璟什么也没说,转回头,继续前行。
脱里再不敢分神,死死盯着眼前玄色的衣摆,仿佛那是唯一的安全绳,心里那点对黑暗和怪影的恐惧,被更大的“不能再惹王爷生气”的念头压了下去。
驿站后院更为荒芜。
残存的马棚只剩几根焦黑的柱子。萧璟的注意力被角落一堆颜色格外深暗的腐烂杂物吸引。他蹲下身,仔细拨开表层。
脱里这回学乖了,虽然还是怕,但也强迫自己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学着萧璟的样子,瞪大了眼睛在四周逡巡,努力想看出点什么不同。
他知道自己可能看不懂,但……万一呢?哥夫说过,细心总是好的。
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瞥见一段完全塌陷、半埋在土里的矮墙裂缝深处,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的、与周围灰黄尘土截然不同的反光。
很暗淡,像是被厚厚掩盖的金属或光滑石头,只在某个角度偶然闪现。
他的心猛地一跳。
是……是什么?废弃的箭头?破罐子碎片?还是……?
他看看那裂缝,又看看前方正专注于手中几片焦黑木片的萧璟背影,嘴唇翕动了几下。
说,还是不说?万一只是垃圾,王爷会不会觉得他大惊小怪?可是……万一呢?
挣扎了几息,对“线索”的渴望终究压过了忐忑。
他吸了口气,极小声道:“王、王爷……那边墙缝里,好像……有东西在闪。”
萧璟动作一顿,转过身,目光先落在脱里紧张的脸上,再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他什么也没问,走过去,在脱里指认的位置蹲下,拔出匕首,小心地刮开浮土,将刀尖探入缝隙,轻轻撬动。
土石松落。
一枚物件随着他的动作滚落出来,沾满泥土,躺在碎砖上。
萧璟用匕首拨开大部分浮土,露出其本来面貌——一块残缺的玉牌,边缘呈撕裂和灼烧状,玉质尚可但非极品,表面覆盖着干涸的泥垢。
引人注目的是上面雕刻的纹饰,即便残缺,也能看出那图案的诡异:
非北戎狼鹰,非南朝云螭,线条扭曲盘绕,结构繁复,透着一股子难以归类、甚至有些邪异的风格。
萧璟盯着那纹饰,眼神幽深如寒潭。
他以指尖细细描摹那扭曲的线条,触感冰凉。
这绝非装饰,更像某种充满异域宗教感的符文或部族图腾。
他曾随军略涉西南,在边境缴获的巫蛊器物上,似乎见过类似诡谲繁复的风格,只是记忆久远,难以确信。
他拿出干净的布巾,将玉牌残片仔细包好,收起。
此物,或许是一条通往截然不同地域与文化的幽暗小径的起点。
站起身时,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脱里身上。
少年正忐忑地望着他,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角,琥珀色的眼睛里盛着不安与隐隐的期待。
那眼神里纯粹的、怕被责备的紧张,让萧璟想起某些警觉又无辜的小兽。
“眼力尚可。”他开口,依旧是平淡无波的四个字。
脱里先是一愣,随即,那双圆眼睛倏地亮了,像是瞬间被点亮的琥珀,脸颊因为克制不住的欣喜而泛红。
他用力抿住想往上翘的嘴角,重重地、飞快地点了下头,仿佛得了天大的夸赞,连挺直的背脊都透着一股子压抑的雀跃。
萧璟不再看他,转身继续探查。
脱里连忙跟上,这次脚步轻快了不少,连看那些阴暗角落好像都没那么吓人了。
王爷说他“眼力尚可”呢!他帮上忙了!这发现,或许真的和哥夫有关?
夜色浓重,他们在驿站残垣背风处点燃一小堆篝火。
脱里抱着膝盖坐在火边,偷眼看对面闭目养神的萧璟,终于还是没忍住,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王、王爷……那个玉牌……是……是线索吗?”
萧璟眼睫未动,只从喉间逸出一个低沉的:“嗯。”
再无下文。
脱里等了等,不再追问。心里那点小小的喜悦却像这簇篝火,暖暖地燃烧着。
他悄悄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望着跳跃的火苗,几个月来的艰辛、害怕、委屈,似乎都在这一刻,被这微弱的希望之火,轻轻熨帖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