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西的巷弄依旧静谧,玉兰谢了春红,枝头抽出浓绿的新叶。
然而,这片被崔琰精心营造的宁静之下,无形的暗流开始涌动。
暗流的核心,便是那位日渐频繁出入林静小院的“黄公子”。
崔琰对林静的掌控从未松懈。
遍布巷内外的耳目,每日都会将林静的起居、见客详情报于他案头。
起初,这位“黄公子”的出现,并未引起他过多警惕
——一个背景模糊的北方富商,因慕名医术前来求治,在这商贾云集的苏州,再寻常不过。
但渐渐的,报告中的细节让他警觉起来。
这位黄公子拜访的频率太高了,且停留的时间从最初的礼节性问候,逐渐延长到品茶、对弈、甚至探讨一些与病症看似无关的经史算理。
更令崔琰在意的是,据回报,林静与此人相处时,神情姿态明显比面对其他访客更为放松,交谈也更为深入。
有时甚至会在对方告辞后,于院中独坐片刻,似在回味方才的谈话,崔琰立刻动用了手头资源去调查“黄玄”。
然而,反馈回来的信息却干净得近乎刻意:
北方某郡望黄家的旁支子弟,家族经营南北货殖,家资颇丰,本人好读书,喜游历,近年因身体缘故多在江南休养。
所有能查到的“痕迹”——路引、商铺往来、甚至一两处购置的小产业——都指向这个身份,毫无破绽。
可正是这种毫无破绽,让崔琰心中的不安如藤蔓般滋长。
他太清楚,真正的毫无破绽,往往意味着背后有更强大的力量在细心编织。
况且,以他阅人无数的眼力,即便未曾亲见,也能从回报的字里行间,嗅出那位“黄公子”身上某些非同寻常的特质
——那不是普通富商能养成的、即便刻意收敛也难掩其形的内敛威仪与深不见底的气场。
他绝不允许自己精心培育、即将纳入更宏大棋局的“作品”,在关键时刻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变数干扰,甚至……带走。
崔琰开始更频繁地“关心”林静。
他出现在小院的次数明显增多,有时是“路过”送来新得的古籍,有时是“听闻”林静在研究某个问题,特地前来探讨,有时甚至只是“闲来无事,看看你可好”。
一次,在林静送走崔琰后,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一直侍立一旁的老仆似是随口道:“先生近来似乎颇为劳累。既要应付崔先生交代的差事,那位黄公子又常来论学,先生还需多保重身体才是。”
林静微怔,看向老仆。老仆低头不语,仿佛只是寻常的关切。
又过了几日,崔琰在与林静品茶时,状似无意地提起:“对了,林静,你与那位常来的黄公子,似乎颇为投缘?”
林静放下茶盏,点了点头:“黄公子见识广博,为人也诚恳,与之交谈,颇受启发。”
崔琰微笑颔首,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投缘是好事。不过……我近日听得些风声,关于这位黄公子,倒让人有些放心不下。”
林静抬眼看他。
崔琰啜了口茶,语气带着几分关切与谨慎:
“倒也不是什么确凿之事,只是听说其家族在北边生意做得颇大,牵扯也广,似与一些……不太安稳的势力偶有往来。
当然,传言未必可信。
只是林静你心思纯净,醉心学问医道,于这些人心险恶、利益纠葛之事,知之甚少。
如今世道看似太平,实则暗流不少。与这等背景复杂、心思深沉之人交往过密,恐非……”
他顿了顿,看着林静,语重心长,
“恐非明智之举。保持些距离,总归稳妥些。”
林静沉默地听着。崔琰的话合情合理,充满了保护者的担忧。
他应该感激,应该听从。
这位崔先生于他有救命之恩,安顿之情,一直如师长般关怀引导。他的话,是金玉良言。
可是……
当他的目光落在窗边那枚温润的卵石书镇上,当他想起初见时对方眼中那份奇异的专注,想起交谈时那种难得的、智力上酣畅淋漓的契合,
想起那句“痛楚是真实的,但陪伴也是真实的”所带来的、虽然痛苦却无比真实的悸动……他心底有个声音在微弱地反驳。
黄公子……或许背景复杂,但与他相处时,那份真诚,那份毫无保留的欣赏与请教,还有那种让他感到莫名安心与平静的气场……不像是伪装。
“多谢先生提点。” 林静最终垂下眼帘,低声道,“我会……留意的。”
他终究没有答应“保持距离”,只是说“会留意”。
这微妙的迟疑和保留,没有逃过崔琰的眼睛。
崔琰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了,面上却只是欣慰地点点头:“你明白就好。”
崔琰的干扰和暗示,如同一阵阵试图吹散某种气味的冷风。
然而,萧玄凭借着他那份近乎笨拙的执着和日益自然的温和,却像春日里缓慢而坚定渗入土壤的暖流,渐渐融化了林静心防外围更多的冰层。
萧玄开始留意林静最细微的喜好。
他记得林静饮茶偏爱清淡回甘的,便不再带浓香型的茶饼,而是寻来上好的龙井新芽或君山银针;
他注意到林静看书久了会下意识揉按睛明穴,下次来访时便“恰好”带了一小盒气味清冽、能缓解眼乏的药草膏;
他甚至摸清了林静偏爱的几样江南小点心,时不时会“顺路”捎来一些,放在桌上,并不刻意提起。
他们不再仅仅局限于庭院内的对谈。
偶尔,萧玄会提议:“今日天气晴好,听闻城外枫桥一带景致清幽,不知先生可愿同往散步?”
或是:“城东新开了一家书局,据说有些难得的医家孤本摹本,可要去看看?”
林静犹豫过,但大多时候会答应。
与黄公子漫步在苏州的街巷、水边,听他讲些南北见闻,讨论沿途所见的风物人情,时间过得轻快而充实。
萧玄会细心走在靠外一侧,隔开往来的人流车马;
过桥时,会不着痕迹地放缓脚步,留意他的步伐。
这些细微处的照顾,无声无息,却让林静感到一种久违的、被珍视的妥帖。
林静开始期待那阵熟悉的叩门声,期待那个总是带着一身沉静气息、眼神却温暖专注的“黄公子”。
与他在一起时,心底那片挥之不去的空洞与茫然,似乎真的能被填满些许。
那不再是单纯的智力交流带来的满足,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依靠和慰藉?
他分辨不清,只知道这感觉让他贪恋。
一日,萧玄又提起“夜间仍偶有惊悸,眠浅多梦”。
林静沉吟片刻,道:“不若我为公子调配一味安神香,睡前于室内焚之,或可助眠定惊。”
萧玄自然求之不得。
林静在药室中仔细挑选香料药材。丁香、白芷、甘松、苍术……他熟练地称量、研磨、混合。动作流畅,仿佛做过千百遍。
当他的手指掠过一味名为“龙脑”的药材时,几乎没有犹豫,便取了一些加入香粉中。
冰片气味辛凉,开窍醒神,但也常用于安抚剧烈情绪波动后残留的躁扰不安。
这味药,在他为某个被“焚情蛊”日夜折磨、时常陷入狂暴或极度痛苦的人调制宁神香方时,是必不可少的辅佐之药。
此刻,他全然不记得那段过往。
只是下意识地觉得,黄公子描述的“惊悸”、“眠浅”,或许需要这样一味药来平复那看不见的“余波”。
香粉配好,装入小巧的锦囊。
当林静将香囊递给萧玄时,一股极淡的、混合了草木清香与一丝冰凉气息的独特香味飘散出来。
萧玄接过香囊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这气味……太熟悉了。
是那些他被“焚情”折磨得生不如死、唯有沈沐守在身边、室内燃着宁神香的夜晚,萦绕不散的味道。是绝望中唯一的安宁气息。
他紧紧攥住香囊,指尖用力到发白,才抑制住将眼前人紧紧拥入怀中的冲动。
他抬起头,看向林静,眼底翻涌着几乎要溢出的深沉情感,声音却极力维持着平稳:“多谢……先生费心。此香……气味独特,闻之便觉心神宁静。”
林静微微一笑:“公子喜欢便好。” 他并未察觉自己无意识复现了过去的“习惯”,只当是寻常配药。
然而,这无意中流露的、来自记忆深处的痕迹,却像一道微光,穿透了萧玄心中厚重的阴霾,也让他更加确信,那看似坚固的遗忘之墙背后,真实的沈沐从未真正离去。
只是,这道微光,不仅照亮了萧玄的希望,也愈发引起了暗处崔琰的警觉与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