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王宫夜宴,灯火煌煌,牛羊肉炙烤的浓香与马奶酒的醇烈气息弥漫在巨大的穹顶之下。
西境有头脸的部落首领、王庭重臣济济一堂,皮袍与珠宝交相辉映,喧哗而粗犷。
央金郡主今日盛装出席,一身茜红色锦袍,头戴缀满绿松石与珊瑚的额冠,明艳如火。
她的目光却频频投向入口处,带着毫不掩饰的期盼。
崔琰来时,并未与郡主同行,而是稍晚一步,独自踏入这喧闹的殿堂。
他依旧是一身略显陈旧的青衫,在满堂华服中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寒酸。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好奇、审视、不屑、嫉妒……种种情绪,如实质般扫过。
他面色平静,步伐沉稳,对周遭视线恍若未觉,径直走到御座下首,
向端坐主位、气色明显不佳却强撑精神的西境老王躬身行礼,执的是标准的南朝文士礼,姿态不卑不亢:
“草民崔琰,拜见大王。”
老王今日精神似乎好些,浑浊的目光在崔琰身上停留片刻,抬了抬手,声音有些沙哑:“崔先生不必多礼。入座吧。”
他指的座位,竟在央金郡主之侧,一个极为显眼的位置。
这安排立刻引起了殿内一阵压抑的骚动。
几位大王子的心腹交换着眼神,神色不善。
大王子本人坐在老王另一侧,魁梧的身躯微微前倾,盯着崔琰的目光如同鹰隼锁定猎物,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敌意。
而另一边,二王子亦端起酒杯,面上挂着惯常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温和笑意,仿佛对此毫不在意。
但他那双细长的眼睛,却在不经意扫过崔琰与央金时,掠过一丝极快的、冰冷的光芒。
他身侧几位依附于他的少壮派官员,也默契地保持着沉默的观察,如同潜伏在阴影里的蛇。
崔琰似乎毫无所觉,坦然入座。央金看着他,眼中光彩流转,亲自为他斟了一杯酒。
宴会过半,酒酣耳热之际,气氛愈加热烈,也愈发混沌。
一位隶属于大王子阵营的彪悍部落首领,或许是酒意上头,或许是得了授意,突然端着酒碗站起身,声如洪钟:
“久闻崔先生是南朝来的大才子,今日盛宴,光喝酒吃肉有什么意思?不如请崔先生展示一下南朝的风雅,也好让我们这些粗人开开眼!”
话虽说得客气,语气却带着明显的挑衅和嘲弄。立刻有几人跟着起哄。
央金脸色微变,正要开口,崔琰却轻轻按下了她的手,一个极其自然又稍显亲昵,让众人看得分明的动作,站了起来。
他并未吟诗作赋,而是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位首领,又环视全场,缓声道:
“风雅之事,各有所好。琰流落至此,蒙大王与郡主收留,心怀感激。
今日盛宴,乃为庆贺西境各部团结,共谋福祉。既如此,琰不妨献丑,说一说这‘团结’二字。”
他语气平和,却莫名压下了场中的喧哗。众人皆望向他。
“昔年游历,曾见草原狼群围猎。狼王号令,众狼各司其职,围、追、堵、截,井然有序,故能猎杀数倍于己的猛兽。而若狼群内斗,或各有私心,则不仅猎食无着,反易为外敌所乘。”
他顿了顿,目光似无意般掠过脸色阴沉的两位王子,又回到那位挑衅的首领身上,
“此理,放之四海而皆准。西境雄踞一方,然四周强邻环伺,南朝、北戎,乃至西域更西之邦,皆虎视眈眈。
内部稳固,如臂使指,方是立身之本。若因一时意气或私利而兄弟阋墙……”
他没有说完,只是微微叹息一声,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琰一介外人,本不该妄言。仅以此杯,敬大王英明,敬西境团结永固,敬在座诸位首领、大人,勠力同心。”
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番话,看似在讲团结的大道理,实则句句戳在西境当下的痛处——老王病重,王子争权,各部首领各有盘算。
他点出了外部的威胁,更暗示了内斗的危险。
最后那句“外人”、“不该妄言”,姿态放得极低,却更显其言发自肺腑,全无私心。
殿内安静了一瞬。
老王深深看了崔琰一眼,缓缓举杯:“崔先生此言,甚合孤意。团结,乃我西境之根本。饮盛!”
大王都发了话,众人不管心思如何,纷纷举杯附和。那位挑衅的首领,讪讪地坐了回去,脸色一阵青白。
经此一事,再无人敢公然挑衅崔琰。
接下来的宴席,崔琰依旧安静,只在旁人问及时,才简短应答几句,所言却每每能切中要害,
无论是关于草场分配的历史渊源,还是商路关税的微妙平衡,他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让人不敢再因他衣着朴素而轻视。
宴会散时,央金送崔琰出宫,月光下,她眼中情意几乎要溢出来:“先生今日……说得真好。”
她崇拜这个人,这个人不仅有才情,更有见识和胆魄,能在那样场合下,不卑不亢,化解刁难,说出让父王都赞赏的道理。
崔琰只是微微摇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与一丝无奈:“逞口舌之快罢了。只怕……更惹人忌惮。”
“有我在,谁敢!” 央金脱口而出,随即脸一红,声音低下去,“先生不必担忧。”
崔琰看着她,目光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幽深复杂,最终化作一声轻叹:“郡主厚爱,琰……不知何以为报。”
他的犹豫和“不知何以为报”,在央金听来,更像是动心后的无措与谦卑,心中怜爱更甚。
此后一段时日,西境王的病情时好时坏,朝政更多倚重几位老臣和两位王子,暗流愈发汹涌。
崔琰更加低调,却因那次宴会的表现和老王偶尔的咨询,地位越发稳固。
他提供的建议总是务实而看似中立,渐渐地,连一些原本观望的中立派大臣,也开始觉得这位崔先生确有才干,且无派系,或许是个可以倚重的人物。
央金对他的痴恋,在王庭已是公开的秘密。
她几乎事事寻他商量,听他意见,崔琰也总能给出让她满意又合乎情理的答案。
他像一个最完美的倾听者与指引者,满足了她对情感与智慧伴侣的全部需求。
终于,在一个西境王精神稍好的午后,央金跪在了父亲榻前。
“父王,女儿心意已决。此生非崔琰不嫁。”
她眼中含泪,却目光坚定,“他虽有南朝旧籍,然才华品德,女儿深信不疑。
他对父王、对西境亦是一片忠心,父王明鉴。如今局势纷乱,女儿……女儿只想寻一个可靠之人,相伴终身。求父王成全!”
西境王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女儿,他又何尝不知两个儿子明争暗斗,女儿身处其中难免惶恐。
崔琰此人,他观察许久,确有才干,身份尴尬反而容易掌控,且对女儿似乎也颇为用心。
招赘此人,既安了女儿的心,或许……也能为病弱的西境,增添一个不错的谋士,甚至,在未来可能出现的乱局中,成为一个有用的棋子或缓冲。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许久,才缓缓道:“既是你心意……也罢。你既然喜欢。便以招赘之名,让他入府吧。日后如何,且看他的造化。”
“谢父王!” 央金喜极而泣。
当“招赘”的决定由老王正式公布时,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大王子的反应最为激烈,他几乎当场就要发作,被身边的老臣死死劝住。
他那一系的贵族与将领更是议论纷纷,视此事为奇耻大辱,
认为一个来历不明的南朝文人,凭着一张脸和几句巧言,竟要成为王庭的驸马,简直荒谬,直言这是老王病糊涂了。
二王子则显得平静得多。他在公开场合甚至表达了一丝有限度的“理解”:
“父王此举,或是为了安王妹之心。崔先生确有些见识,若能安心辅佐王妹,倒也无妨。”
语气温和,姿态开明。然而,私下里,他招来心腹,下达的指令却极为清晰:“盯紧他。查清楚,他到底是真无野心,还是……比表现出来的,藏得更深。”
老王乾纲独断,态度坚决,加上崔琰平日里低调至极,从未介入任何具体权争,也未曾触碰两位王子及其党羽的核心利益,
反对的声音虽一时喧嚣,但缺乏持续发力的根基,最终被逐渐压下。
毕竟,一个看似无害、只是陪着郡主的赘婿,暂时还不足以让各方撕破脸皮,投入过多政治资源去彻底阻止。
大家都在观望,看他下一步究竟会走向何方。
崔琰接到消息时,正在小院中临帖。韩七低声禀报完,垂手立于一旁。
笔尖的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了一小团污迹。
崔琰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团墨迹,缓缓放下笔。
窗外,日光城的夕阳正缓缓沉入地平线,将天空染成一片壮丽而惨烈的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