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发意气风发之时,令狐冲的日子可不好过。且说令狐冲那日被岳不群一纸令下,罚上思过崖面壁思过。初时,小师妹岳灵珊尚念旧情,时常顶着寒风,提着食盒衣物上来探望,崖顶之上,还能听到她清脆如黄莺般的笑语,驱散几分孤寂。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两人之间仿佛隔了一层无形的壁障,言谈间屡生龃龉,常常因些许小事便闹得不欢而散。岳灵珊来得次数越来越少,间隔越来越长,那抹熟悉的倩影,最终彻底消失在通往崖顶的崎岖小径上。空荡荡的思过崖,只剩下呼啸的山风与令狐冲形单影只的练剑声,以及每日雷打不动、替他送饭并带来山下消息的陆大有(陆猴儿)。
这日,陆猴儿提着食盒,气喘吁吁地爬上来,脸上却没了往日的嬉笑,反而带着一股难以抑制的愤懑,将食盒往石台上一墩,气哼哼道:“大师兄!你还有心思在这里对着石壁练这些死功夫!你知不知道,小师妹现在……现在整日里都和那个新来的林平之厮混在一起!不是在后山练什么‘冲灵剑法’,就是在瀑布边游山玩水,我看她……她眼里早就没你这个大师兄了!”
令狐冲手中长剑微微一颤,剑尖在石壁上划出一道浅痕。他强行压下心头泛起的那丝酸涩与失落,收剑转身,挤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陆猴儿,休得胡言乱语,背后编排小师妹。林师弟家逢巨变,福威镖局满门被灭,只余他一人孤苦伶仃,身世何等可怜?小师妹心地纯善,对他多番照顾,乃是出于同门之谊,岂容你在此胡思乱想,妄加揣测?”
陆猴儿见他不信,急得抓耳挠腮,跺脚道:“大师兄!你……你真是……唉!” 他知道大师兄性子豁达,更不愿意恶意揣度小师妹,只得愤愤地收拾好碗筷,嘟囔着“你就自欺欺人吧”,转身下山去了。
望着陆猴儿消失在山道尽头,令狐冲脸上的强笑渐渐隐去。他独立崖边,望着云雾缭绕的远山,心中那份被刻意忽略的苦涩终于弥漫开来。小师妹的疏远,师父的严苛,加之想起情同手足的三师弟梁发被逐出师门,至今下落不明,种种愁绪郁结于心,难以排遣。他猛地拔出长剑,将一套华山剑法使得如同狂风暴雨,剑气纵横,仿佛要将这满腔的郁闷与伤感,尽数倾泻于这无情草木、冷硬山石之中。
“唉……” 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仿佛随风潜入耳中。
令狐冲悚然一惊,收剑回身,厉声喝道:“谁?!”
只见一位清癯老者,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于他身后三丈之处。老者须发皆白,面容古朴,一身青袍洗得发白,看似寻常,但那双眼睛却澄澈深邃,湛然若神,仿佛能洞穿人心,看尽世间沧桑。令狐冲在华山长大,却从未见过此人,心中警兆顿生。
老者目光扫过令狐冲,又看了看石壁上那凌乱的剑痕,缓缓摇头,声音苍老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小子,内力根基尚可,性子也还算对我脾胃。只是这剑法……使得徒具其形,花哨有余,却未得剑术真谛,拘泥成法,不得自由,可惜,可惜了啊!”
令狐冲心高气傲,虽觉老者神秘,但闻此言也不由辩驳道:“晚辈所使,乃是正宗华山剑法,前辈何出此言?”
老者不答,反而随口念道:“归妹趋无妄,无妄趋同人,同人趋大有。甲转丙,丙转庚,庚转癸。子丑之交,辰巳之交,午未之交。风雷是一变,山泽是一变,水火是一变。乾坤相激,震兑相激,离巽相激。三增而成五,五增而成九……”
这口诀艰深晦涩,蕴含至理,令狐冲初听只觉莫名其妙,但细细一想,其中仿佛揭示了某种武学至理,与他以往所学的任何剑诀心法都大相径庭,却又隐隐指向一条更为广阔的道路。他天资聪颖,越是琢磨,越觉其中妙用无穷,一时竟怔在原地,反复咀嚼。
老者见他悟性不凡,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淡淡道:“招式是死的,人是活的。料敌机先,乘虚而入,后发先至,只攻不守,无招胜有招,方是剑道至境。”
此人正是隐居华山后山数十年的剑宗前辈——风清扬。他感于令狐冲性情率真,不似岳不群那般虚伪做作,又念及当年剑气二宗之争导致华山衰落的往事,心生感慨,决定将这门号称“破尽天下武学”的 【独孤九剑】 传承下去。
此后数日,风清扬便将独孤九剑的总诀式、破剑式、破刀式、破枪式、破鞭式、破索式、破掌式、破箭式乃至最高深的破气式,逐一悉心传授。他不仅讲解口诀精义,更以竹代剑,亲自演示,往往随手一击,便直指令狐冲剑法中的破绽,逼得他手忙脚乱。令狐冲如醍醐灌顶,往日练剑时的诸多困惑与滞涩之处豁然贯通,仿佛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剑法境界一日千里,对“无招胜有招”的剑理有了初步的领悟。
授艺完毕,风清扬神色肃穆,叮嘱道:“你既学此剑,便需牢记,不得向任何人提及老夫的存在,即便是你师父岳不群,亦不可说。否则,必招祸端。” 说罢,不待令狐冲回答,身形一晃,便如鬼魅般消失在茫茫山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令狐冲跪地,朝着风清扬消失的方向恭敬地磕了三个头,心中充满了感激与震撼。
就在他尚沉浸在剑法大进的玄妙境界中,细细体悟不过数日,山道下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慌乱、夹杂着哭喊的脚步声。只见陆猴儿连滚带爬地冲上崖来,浑身染血,衣衫破碎,脸上满是惊惶与恐惧,声音凄厉变形:“大师兄!大师兄!不好了!完了!有一伙黑衣蒙面人……好多……他们杀上山来了!见人就杀,逢人便砍,好多师兄弟……施师弟、高师弟他们都……都死了!师父师娘被围住了,怕是……怕是顶不住了!”
令狐冲闻言,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脑袋“嗡”的一声!他来不及细想,一把抓起放在身旁的长剑,喝道:“快带路!” 便随着陆猴儿,如同疯虎般向山下冲去。
原来,嵩山派掌门左冷禅野心勃勃,意图吞并五岳,早已将华山视为眼中钉。先前他一直按兵不动,实则是忌惮那个传闻中击杀了魔教长老童百熊、又在宁王府震慑群雄的梁发,摸不清其底细,恐其实力不在自己之下,不敢轻举妄动。如今,他安插在华山的眼线确信梁发已被岳不群寻由头逐出师门,远走江南,认为铲除华山、扫清障碍的天赐良机已到,立刻派出麾下精心培养、擅长合击的黑衣死士,伪装身份,夜袭华山,意图一举将华山派核心力量歼灭。
令狐冲一路疾奔,往日清幽熟悉的山道此刻却如同炼狱。血迹斑斑,断刃残兵随处可见,偶尔能看到相熟的师弟倒毙在路旁,双目圆睁,死不瞑目。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令狐冲心如刀绞,怒火填膺,循着前方兵刃交击与呼喝之声,发足狂奔。
终于,在正气堂前那片较为开阔的广场上,他看到了令人目眦欲裂的一幕:岳不群、宁中则背靠背而立,被二十多名身手矫健、配合默契的黑衣人团团围住,水泄不通。岳不群发冠掉落,长发披散,肩头一道伤口深可见骨,鲜血染红了半边衣袍,脸色苍白,紫霞神功运转到极致,掌风却已见散乱。宁中则更是狼狈,衣袖被撕裂,发髻散乱,嘴角溢血,手中长剑挥舞虽仍不失章法,但明显气力不继,剑圈越来越小,险象环生。周围地上,还躺着几名浴血苦战的华山弟子,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师父!师娘!莫慌!令狐冲在此!” 令狐冲目眦欲裂,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身形如一道疾风,又似一道离弦之箭,悍然撞入战团!
他人在半空,长剑已然出鞘,剑光并非多么耀眼夺目,却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破尽万法的决绝意味!正是新学的独孤九剑!
一名黑衣人见他来得迅猛,挥刀便砍,势大力沉。令狐冲不闪不避,目光如电,瞬间已看出对方刀法中的三处破绽。他手腕微抖,长剑后发先至,如同毒蛇吐信,精准无比地刺入对方招式转换时那一闪即逝的空门!
“噗!”
剑尖透喉而过!那黑衣人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骇,捂着喉咙倒地。
另一侧,两柄长剑一左一右同时刺到,剑风凌厉。令狐冲脚下步伐玄妙一错,身形如游鱼般从两剑缝隙中滑过,反手一剑划出,剑光如梦似幻,只听“铛铛”两声,那两名黑衣人手腕中剑,长剑脱手飞出,惨叫着后退。
“破剑式!”
令狐冲心中一片空明,风太师叔传授的剑诀在心中流淌,眼中所见的不再是具体的招式,而是无数流动的线条与稍纵即逝的破绽。他身随剑走,剑随身转,在黑衣人丛中穿梭自如。每一剑刺出,必有一人受伤或毙命!或点,或刺,或削,或带,招式浑然天成,毫无定法,却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攻敌之必救,破敌之必守!
二十多名黑衣高手,其中不乏内力深厚、经验老辣之辈,他们的刀光剑影组成了一张死亡之网。然而,令狐冲便如同这网中的一条灵蛟,总能于不可能之处寻得生机,并以更凌厉、更致命的攻击予以反击!剑光闪烁间,惨叫声不绝于耳,不断有黑衣人捂着喉咙、心口等要害倒地,鲜血染红了广场的青石板。
不过一盏茶的热闹功夫,原本严密狠辣的合围阵势,竟被令狐冲一人一剑,硬生生杀得七零八落!剩余的黑衣人见他如同剑神附体,剑法诡异莫测,己方同伴非死即伤,士气瞬间崩溃,发一声喊,如同潮水般向山下溃逃,连同伴的尸体都顾不上了。
激战骤停,场上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浓郁的血腥气。
岳不群拄着剑,看着满地狼藉和黑衣人的尸体,又看向持剑而立、气息微喘却目光锐利的令狐冲,心中先是涌起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若非令狐冲及时出现,他与师妹今日恐怕难逃一劫。但紧接着,这股庆幸便被一股更强烈的情绪所取代——那是极度的震惊、难以言喻的怀疑,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深埋心底的嫉妒!
这剑法!这绝非华山剑法!如此精妙,如此凌厉,如此……可怕!竟能于二十多名高手的围攻中如入无人之境!他钻研紫霞神功数十年,自问也绝无此等本事!
岳不群脸色变幻不定,最终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严厉,目光锐利如刀,死死盯住令狐冲:“冲儿!你……你这身剑法,究竟从何学来?!” 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咬着牙,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已久的猜测,“莫非……莫非是那……辟邪剑法?!”
此时,岳灵珊也扶着脸色苍白的林平之,从藏身之处怯怯地走了出来。她看着满地尸体,看着持剑而立、气势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大师兄,心中充满了震撼与陌生感。听到父亲的质问,再联想到之前江湖上关于梁发师兄和辟邪剑谱的种种传闻,一个念头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大师兄这般厉害的剑法,来得如此突然,莫非……他为了变强,也……她也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大师兄……你……你这剑法……是不是……是不是林师弟家传的……”
她话未说全,但意思已然明了。林平之站在她身旁,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身体却微微颤抖了一下。
令狐冲听着师父那充满怀疑的质问,看着小师妹那陌生的、带着探究与不信任的目光,只觉得一股冰寒彻骨的凉意从头顶浇到脚底,方才激战时的一腔热血瞬间冷却。他有口难言,风太师叔的叮嘱言犹在耳,他不能违背誓言。满腔的委屈与愤懑堵在胸口,他只能紧紧握住剑柄,指节发白,闷声答道:“这绝非辟邪剑法!弟子也绝未偷学!请师父、小师妹明鉴!”
一场突如其来的灭门之祸,因令狐冲的横空出世而得以化解。华山派虽侥幸保全,却也付出了惨重代价,弟子死伤枕藉,元气大伤。
然而,劫后余生的华山,并未给令狐冲带来应有的尊崇与感激。岳不群对他更加疏远冷淡,那双眼睛里的猜忌与审视,几乎毫不掩饰。岳灵珊则似乎完全沉浸在对“身世可怜”、“努力上进”的林平之的关怀与同情中,与大师兄之间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心墙。整个华山上下,似乎只有师娘宁中则,在看向他时,眼中依旧带着往日的温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那是唯一能让他感到些许暖意的目光。
令狐冲内心苦闷至极,无人可诉,无处可诉。他每日喝酒,仿佛想醉死一般。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不,是化作更深的孤寂与怅惘。他无比思念起那个曾与他并肩作战、总能理解他、信任他的三师弟梁发:“梁师弟……若是你在,你定能明白我的苦衷,定会信我……”
然而,现实只有眼前日渐冰冷的师门,小师妹与林师弟形影不离、情意绵绵的背影,以及师父那日益加深的猜忌。满腔的孤愤、委屈与不被理解的痛苦,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他只能借酒浇愁,在醉眼朦胧中,暂时忘却这现实的冰冷与残酷。华山的天空,仿佛也随着他的心绪,被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所笼罩,再难见晴日。
直到这日,接到梁发的书信,令狐冲才请缨和师娘下山,一起往苏州府而来。不知道是因为兄弟情深,还是不忍看到小师妹和其他人亲密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