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碎官道的尘土,一行人马不停蹄,如同逃离风暴中心的孤舟,向着南方疾驰。连续两日不眠不休的狂奔,饶是众人皆身负武功,也感到了深深的疲惫。直到确认身后并无大规模追兵,殷梨亭才下令在一处远离官道、颇为僻静的集镇客栈停下歇脚。
客栈早已被包下,众人围坐一堂,虽面带风霜,但劫后余生、大功告成的兴奋与松弛感弥漫在空气中。灯火通明下,殷梨亭率先举起茶杯,目光扫过韦一笑、说不得、周颠以及一众风尘仆仆的厚土旗兄弟,神色郑重而诚恳:
“诸位明教的兄弟,此次大都之行,凶险万分,若无诸位鼎力相助,殷某孤身一人,绝难成事,更遑论救出内子。此番恩情,殷梨亭铭记于心,在此谢过!”说着,他对着明教众人深深一揖。
明教众人连忙起身还礼。周颠性子最直,哈哈大笑道:“殷六侠太客气了!咱们现在是一条船上……不对,是一条抗元路上的同道中人!说什么谢不谢的!再说,这次杀得痛快!放火烧了那鸟王府,宰了玄冥二老那几个老怪物,真是大大地出了一口恶气!想想那汝阳王老儿的脸色,俺周颠就能多吃三碗饭!”他手舞足蹈,引得众人一阵莞尔。
说不得和尚双手合十,语气虽平和,却也带着振奋:“阿弥陀佛!周颠话糙理不糙。此次大闹大都,火烧王府,毙杀元廷爪牙,不仅救出了纪女侠,更是重重挫了元廷的锐气,打出了我们汉家儿女的威风!此事一旦传扬开去,天下备受压迫的汉人百姓,必将欢欣鼓舞,抗元之心更为坚定!此乃大善!”
青翼蝠王韦一笑也笑道:“说起来,还是殷六侠你神功盖世,独战群魔,掌毙鹤笔翁,吓退成昆,重伤那丑头陀,才是此战首功!我等不过是从旁协助,锦上添花而已。”他如今对殷梨亭是真心佩服。
殷梨亭连连摆手,谦逊道:“韦蝠王过誉了。若无武当诸位师兄弟在外围策应,制造混乱,阻挡援兵;若无明教诸位兄弟舍生忘死,合力杀敌;若无谢彦兄弟周密安排,打通退路;我殷梨亭纵有三头六臂,也难有作为。此乃众人同心,其利断金之功!”他说着,看向身旁的宋远桥、俞岱岩等人,师兄弟间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纪晓芙紧紧依偎在殷梨亭身边,虽然憔悴,但看着丈夫与众人谈笑风生,眼中充满了依赖与骄傲,她的手始终与殷梨亭的手紧紧相握。
宋远桥作为大师兄,考虑更为周全,他沉吟道:“六弟,此次我们闹出的动静实在太大了。汝阳王府被焚,高手折损严重,元廷颜面扫地,恐怕不会善罢甘休,雷霆之怒转眼即至。我们需早作防备。”
众人闻言,也稍稍收敛了兴奋,面露凝重。
殷梨亭却淡然一笑,成竹在胸:“大师兄所虑极是。不过,元廷这雷霆之怒,恐怕一时半会儿还落不到我们头上。”他顿了顿,解释道:“一来,据我所知,杨昆兄弟已在江南联络各方义士,准备举事,烽烟将起,元廷自顾不暇,首要精力必在镇压叛乱,难以抽调太多力量专门对付我们。二来……”
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元朝官场腐败,早已烂到根子里。出发前,我已通过纪家商行的渠道,以重金贿赂了朝中几位位高权重的丞相、御史。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他们会想办法在朝中斡旋,将此事的影响尽量压下,归结为江湖仇杀,不会让其上升到朝廷颜面、必须全力围剿的程度。毕竟,对他们而言,银子才是实在的,汝阳王的面子,可不值那么多钱。”
众人听罢,先是愕然,随即恍然大悟,周颠更是拍案叫绝:“妙啊!殷六侠!你这招釜底抽薪,真是绝了!让那帮贪官污吏自己去狗咬狗!哈哈!”
就在气氛再次轻松之际,周颠猛地一拍脑袋:“哎呀!瞧俺这记性!殷六侠,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那个半死不活的头陀,俺给你拖过来了!”他一挥手,两名厚土旗教众将一个浑身血迹、狼狈不堪的人架了进来,扔在地上。正是苦头陀范遥。
他此刻双目紧闭,面色灰败,气息奄奄,一副随时都会断气的模样。殷梨亭走上前,蹲下身,右掌按在范遥背心大穴上,精纯无比的九阳真气如同温暖的洪流,排山倒海般涌入范遥近乎枯竭的经脉。
不过片刻,范遥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悠悠醒转。他艰难地睁开眼,看到殷梨亭,眼中闪过一丝怨毒与绝望,沙哑着嗓子道:“殷……梨亭……今日栽在你手里……我认了……但你为何……偏偏抓着我不放……”
殷梨亭收回手掌,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声音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我不放你,只因我认得你。范遥,别人或许被你这副尊容瞒过,但我殷梨亭,认得你。”
“范遥?!”
“他是范右使?!”
“这……这怎么可能?!”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无论是明教众人还是武当诸侠,都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那个形容丑陋、气质阴鸷的头陀,实在无法将他和记忆中那位风度翩翩、英俊潇洒的光明右使范遥联系起来!韦一笑、说不得等人更是凑上前仔细辨认,却依旧难以从那饱经风霜、布满疤痕的脸上找到丝毫往日的影子。
范遥身体微微一震,随即发出一阵嘶哑难听的冷笑:“哈哈哈……什么范遥、张遥的……我不知你在说些什么……”
殷梨亭并不动怒,缓缓道:“你不承认也无妨。昔日你暗中给韩千叶下毒,我追上去与你交手,虽然你刻意改变了武功路数,隐藏了身份,但一些细微的习惯和内力运转的独特痕迹,却瞒不过我。从那时起,我便知道,汝阳王府的苦头陀,就是明教的光明右使范遥。”
他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范遥的伪装,直抵其内心:“你起初为了借助元廷势力,隐姓埋名,潜伏敌营,尚可说是各为其主,手段不同。但你千不该,万不该,助纣为虐,残害同胞,更不该……亲手杀死韩千叶!韩兄与黛绮丝两情相悦,何罪之有?你因一己私欲,行此卑劣之事,我便留你不得!”
殷梨亭的话语如同重锤,一字一句敲在范遥心上。他听着殷梨亭将他隐藏最深的秘密和罪行一一道出,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震惊、难以置信,到后来的绝望、惨然,最终化为一种彻底的坦然与灰败。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了点点血沫,嘶声道:“没……没想到……我范遥自诩聪明……隐姓埋名这么多年……自以为天衣无缝……没想到……在你殷梨亭眼里……早已漏洞百出……咳咳……”
殷梨亭看着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慨叹:“范遥,你确是武艺出众、心智超群之人。但你要知道,这世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的精心算计,在真正的高明者眼中,或许不过是跳梁小丑的徒劳挣扎。执着于小智,而忘却大义与本心,终是歧路。”
范遥沉默了,良久,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颓然道:“算了……事已至此……我也认命了……你想……怎么样……”
殷梨亭站起身,淡淡道:“我不想怎么样。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会让明教兄弟,将你带回光明顶,交由黛绮丝教主发落。”
“黛绮丝?!不!不行!” 一听到这个名字,范遥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猛地激动起来,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因伤势过重而徒劳无功,“我不能让她看见我现在这副样子!不能!我……” 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爱恋,有愧疚,有羞惭,更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与偏执。
忽然,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他猛地一咬牙,体内残存的内力被他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强行逆转、震荡!
“噗——!” 一大口鲜血如同喷泉般从他口中狂涌而出,其中甚至夹杂着内脏的碎片!他身体猛地一僵,随即软软地向后倒去,双目圆睁,眼神迅速黯淡下去,已然气绝身亡!他竟是选择了自断心脉,也不愿以如此面目去见黛绮丝!
“范遥!”
“范右使!”
众人齐声惊呼,谁也没想到他竟如此刚烈决绝。
殷梨亭看着范遥的尸体,默然片刻,轻轻叹了口气。这才将范遥因痴恋黛绮丝不得,因爱生恨,最终走向偏执,背叛明教,投靠元廷,并毒杀韩千叶的来龙去脉,向不明所以的众人详细说了一遍。
听完这段曲折而悲情的往事,众人皆是唏嘘不已,感慨万千。谁能想到,昔日明教那位光彩照人的光明右使,最终竟会落得如此凄惨悲凉的结局?情之一字,害人不浅。
“唉,也是个可怜之人,可恨之处。” 说不得和尚双手合十,低诵了一声佛号。
殷梨亭道:“如今范遥已死,尘归尘,土归土,过往恩怨,就此了结吧。诸位兄弟,寻个安静地方,让他入土为安吧。”
“好。”
“理当如此。”
韦一笑、周颠等人纷纷应和。当下便有厚土旗兄弟找来席子,将范遥的尸身收敛,在客栈后山寻了一处风景尚可的僻静之地,挖坑埋葬,立了一块无字的木牌,算是了结了这一桩公案。
事毕,众人回到客栈。经过这一番波折,歇息也差不多了,便决定就此别过。
殷梨亭、纪晓芙、纪刚及武当诸侠,与韦一笑、说不得、周颠等明教众人郑重拜别。
“诸位兄弟,回光明顶正巧路过武当山,若不嫌弃,务必上山盘桓数日,让我等略尽地主之谊。” 殷梨亭再次发出邀请。
韦一笑拱手道:“殷六侠盛情,我等心领。只是教中初定,教主亦需我等回去辅佐,不便久留。他日若有闲暇,定当登门叨扰!”
“后会有期!”
“保重!”
双方在晨曦微露中分道扬镳,明教众人向西返回昆仑,殷梨亭一行人则向南,踏上了返回武当的归途。阳光刺破云层,洒在道路上,也照在每个人身上,历经劫波,终见曙光。只是想起范遥那决绝而终的身影,依旧在众人心中投下了一抹淡淡的阴影,提醒着江湖的残酷与人性的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