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旧称金陵,如今是楚王行辕所在。
深秋的细雨绵绵密密,将这座六朝古都浸染得一片朦胧。楚王府原先是元朝的江南行御史台衙门,殷梨亭进驻后并未大兴土木,只是将正堂匾额换成了“安民殿”三字。
殿内烛火通明,连夜不熄。淮河两岸秋汛成灾的文书如雪片般飞来,堆满了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案几。殷梨亭已经三日未曾解甲,眼底布满血丝,手指在摊开的地图上缓缓移动——那是淮泗地区密密麻麻的受灾村落标记。
“襄阳调拨的三万石粮食已到盱眙,武昌水师另派二百艘船载医药南下。”黛琦丝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她捧着一叠新到的文书走进来,见殷梨亭仍保持着俯身看地图的姿势,眉头微蹙,“你该歇息了。”
殷梨亭直起身,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他揉了揉眉心,声音有些沙哑:“淮北七县,十八万人流离失所。若不及时安置,这个冬天要冻死饿死多少人?”
“可你也只是一个人。”黛琦丝将文书放在案上,倒了杯热茶推到他面前,“李贤已在庐州开设十二处粥厂,杨文从南昌征调的棉衣三日后可到。诸事皆有章程,你不必事事躬亲。”
殷梨亭接过茶盏,温热透过瓷壁传到掌心。他望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忽然道:“庄铮那边,有新的消息吗?”
“有。”黛琦丝神色凝重起来,“探马来报,元将脱脱五十万大军围攻苏州二十八日,昨日突然解围北撤。双方伤亡皆极惨重,城外尸积如山,庄铮所部明军元气大伤,如今困守苏州,进退维谷。”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烛火偶尔噼啪作响。
殷梨亭放下茶盏,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他的手指从应天缓缓东移,划过镇江、常州,最后停在苏州的位置。那里用朱笔画着一个圈,圈内写着“庄铮”二字。
“元帅!”殿外传来脚步声,谢彦、李虎、王化一等将领联袂而至,个个甲胄在身,神色急切。
李虎最先开口,声如洪钟:“末将等知元帅心系灾民,但此时确非用兵良机!我军连取南昌、江淮、应天,战线已拉得太长,粮草转运艰难。加之淮北水患,数十万灾民待赈,若此时东征,恐后方不稳啊!”
王化一紧接着道:“水师虽已整备完毕,然秋季长江水势多变,大战船逆风而行颇为不易。不如待来年春暖,再图东进。”
众将纷纷附和,所言皆是在情在理。
殷梨亭静静听着,等众人说完,才缓缓抬头。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异常清醒锐利的光芒。
“诸位所言,皆老成谋国之见。”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若在太平年月,自当稳扎稳打,徐徐图之。但如今——”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舆图前,手指重重点在苏州位置:“元军五十万围攻月余,为何突然撤走?探马报得明白,脱脱是见我楚军按兵不动,恐遭腹背夹击,这才忍痛退兵。此非元军力竭,实乃忌惮我军之威!”
他转身,目光扫过众将:“庄铮经此一役,损兵折将,却也因此看透元军虚实。若给他喘息之机,以明教在江南根基,不出半年,便可重整旗鼓。届时,一条元气大伤的疲龙,将重新化作翻江倒海的蛟龙。”
谢彦若有所思:“元帅是说……”
“元军新败,士气低迷;明军重创,人心惶惶。”殷梨亭一字一顿,“此正千载难逢之机!若此时不出兵,待庄铮恢复元气,元军重整旗鼓,这两方无论哪一方缓过劲来,都将是我军心腹大患。更可怕者——”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若元廷许以高官厚禄,庄铮为求自保,转而与蒙古人苟合,南北夹击我军。诸位,到那时,我们又当如何?”
殿内鸦雀无声。众将面面相觑,冷汗渐渐浸湿内衫。
殷梨亭走回案前,拿起那份最新的灾情文书,又轻轻放下:“救灾要救,仗也要打。淮北之事,交由李贤全权处置,杨文辅之。告诉百姓,楚军既要让他们有饭吃,也要让天下人将来都有饭吃!”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提高:“传令三军,即日整备!本王要亲率二十万大军,东进苏州!”
十月初八,楚王殷梨亭在应天祭天誓师,自号“楚王”,大封群臣:谢彦为左丞相,总领政务;李虎为镇军大将军,统领步卒;王化一为水师都督;黛琦丝为军师祭酒,参赞军机……文武各有封赏,军心大振。
十月十二,二十万楚军自应天开拔,旌旗蔽日,舳舻千里。陆路沿运河东进,水师顺长江而下,水陆并进,直扑苏州。
正如殷梨亭所料,常州、无锡等地守军新遭元军蹂躏,闻楚军至,或降或逃,几无抵抗。十月二十,楚军先锋已至苏州城外三十里。
而早在三天前,水师都督王化一麾下大将解开,已率十万水军乘东南风疾驰而下,一日夜便抵苏州府。数百艘战船封锁太湖出口,将苏州围成铁桶。
---
苏州城内,一片愁云惨雨。
城墙多处崩塌,来不及完全修复,只能用木栅土袋勉强堵塞。街道上随处可见伤员,呻吟声昼夜不绝。粮仓在围城期间烧毁过半,存粮仅够两月之用。
明王府正堂,庄铮高坐主位,面色铁青。堂下站着杨逍、赵烈等一众将领,个个甲胄染血,神色疲惫。
军师王崞出列,拱手道:“明王,楚军来势汹汹,我军新败之余,实难久持。不如……不如暂弃苏州,退守嘉兴、湖州,依托太湖水网,徐图恢复……”
“住口!”
庄铮暴喝一声,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寒光一闪,王崞的人头已然落地,血溅三尺。尸身缓缓倒下,那双眼睛还圆睁着,满是不敢置信。
堂内死寂,只闻鲜血汩汩流淌之声。
庄铮提刀而立,刀尖血珠滴落。他环视众人,双目赤红:“再有敢言退者,以此为例!楚军欺人太甚,趁我与元军血战方歇,便来捡这便宜。今日唯有死战,方有一线生机!”
赵烈踏步出列,抱拳道:“明王所言极是!末将愿为先锋,出城挫敌锐气!”
众人见状,知已无退路,纷纷表态死战。即便心中另有打算者,此刻也不敢表露分毫。
当日下午,解开在城下施展攻心之计。数千支箭矢射入城中,箭杆上绑着招降书信,皆以明教暗语写成,许诺“同为明尊子弟,不忍相残”“阵前起义者,赏金封官”。守军中明教旧部甚多,一时议论纷纷,军心浮动。
更有甚者,楚军彻夜鼓噪,佯攻不断。城上守军疲于奔命,三日不得安眠,士气愈发低落。
十月二十三,赵烈终于忍无可忍,向庄铮请战。
庄铮沉吟良久。他需要一场胜利来稳定军心,也需要试探楚军虚实。最终,他点头应允:“给你五千骑兵。记住,许胜不许败!”
城门轰然洞开,赵烈一马当先,五千精骑如黑色旋风席卷而出。这些是庄铮麾下最精锐的漠北骑兵,虽经苦战折损,余威犹在。
楚军阵前,先锋官杨怀兴挺枪出阵。这年轻人不过二十出头,淮北流民出身,因作战勇猛被解开破格提拔。见赵烈杀来,他毫无惧色,拍马迎上。
两马交错,枪刀相击,火花四溅。
赵烈一口大刀势大力沉,招招夺命;杨怀兴长枪灵动,如毒蛇吐信。初时还能斗个旗鼓相当,但赵烈毕竟久经战阵,三十回合后已占上风。一刀劈下,险些将杨怀兴连人带马劈成两半。
杨怀兴拨马便走,楚军阵脚松动。
“追!”赵烈杀得兴起,率骑兵猛冲过去。五千铁蹄踏得大地震颤,楚军前阵顷刻溃散。
然而就在骑兵全部冲出里许,深入楚军阵中时,两侧忽然鼓声大作。埋伏已久的弓箭手万箭齐发,专射马匹。同时,解开亲率重步兵从后方合围,断其归路。
赵烈大惊,心知中计,急令撤退。但为时已晚,战马纷纷中箭倒地,骑兵落马即被围杀。赵烈左冲右突,血染征袍,最后只带着二百余残兵,拼命杀出重围。回头望去,五千精锐已十不存一。
杨怀兴率轻骑紧追不舍,箭矢从耳畔嗖嗖飞过。赵烈伏在马背上狂奔十里,直至苏州城弩箭射程之内,追兵才悻悻退去。
回到城中,赵烈跪倒在庄铮面前,以头抢地:“末将轻敌中计,损兵折将,请明王治罪!”
庄铮看着这个浑身是血的爱将,又望向堂外垂头丧气的残兵,长叹一声。
“明王!”众将惊呼。
庄铮摆手止住众人,惨笑道:“好个殷梨亭,好个楚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绝杀。”
十月二十五,殷梨亭亲率主力抵达苏州。
二十万大军连营百里,旌旗如林,鼓角相闻。城头望去,但见楚军阵列严整,戈甲鲜明,攻城器械密密麻麻排列阵前,云梯、冲车、投石机一应俱全。
庄铮与杨逍并肩立在城楼,秋风吹动他们染血的战袍。望着城下那面巨大的“楚”字王旗,以及旗下那个青甲白马的熟悉身影,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凝重。
这一次,恐怕真是生死关头了。
城下,殷梨亭勒马而立,目光越过城墙,仿佛与城楼上的庄铮遥遥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