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
这一日,楚王府议事厅内,将星云集。
殷梨亭高坐主位,一身玄色蟒袍,腰悬宝剑。四载光阴,他眉宇间少了几分当年的温润,多了几分帝王的威严与沉稳。但那双眼睛,依然清澈如昔。
厅中两侧,文臣武将分列。文官以谢彦、杨文为首,武将以解开为尊。还有一人站在武将列首,身形魁梧,面如重枣,正是大将李虎。李威立于身侧,二人皆因战功卓着,已官至镇国将军。
“诸位。”殷梨亭开口,声音不大,却传遍厅堂,“近年来,我楚国修兵甲、积粮草、抚百姓、兴文教,所为者何?”
他站起身,走到巨幅地图前,手指点向北方:“所为者,北伐中原,驱逐胡虏,复我汉家山河!”
厅中众将闻言,眼中皆燃起火焰。
“今我军精粮足,士气正盛。元廷腐朽,民怨沸腾,此乃天赐良机。然东边还有庄铮作乱。”殷梨亭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本王决意,三日后誓师东征。陆路以李虎、李威为帅,率步骑十五万,出应天,取苏州、杭州。水路以王化一、胡强为将,率水军五万,战船千艘,沿长江而下,策应陆路,断敌粮道。”
“末将领命!”四将齐声应道,声震屋瓦。
殷梨亭正欲继续部署,忽然厅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名亲卫奔入,单膝跪地:“启禀楚王,府外韦一笑求见!”
殷梨亭眉头微皱。韦一笑?
“快请。”殷梨亭沉声道。
不多时,一道青影如鬼魅般飘入厅中。韦一笑依旧那副干瘦模样,面色苍白,但眼神锐利如鹰。他扫视厅中众人,最后目光落在殷梨亭和黛绮丝身上。
“楚王,教主。”韦一笑抱了抱拳,声音嘶哑,“属下有紧急军情相告。教主请二位速往苏州府外郑西坡一会,事关东征大计,延误不得。”
殷梨亭与黛绮丝对视一眼。韦一笑如此行事,又特意点明要黛绮丝同去,其中必有蹊跷。
“韦蝠王,”殷梨亭缓缓道,“东征在即,军务繁忙。有何要事,不能在此处说?”
韦一笑摇头:“此事非三言两语能说清,更不便在此处言明。还请楚王、教主随我一行。轻装简从,速去速回,不至耽误东征大事。”
厅中众将面面相觑。谢彦上前一步,低声道:“王上,东征在即,此时离京,恐有不妥。不若派使者前往……”
殷梨亭抬手止住他的话,看向韦一笑。四目相对,他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焦急,有警示,甚至有一丝……愧疚?
“好。”殷梨亭终于道,“本王便随你走一趟。黛绮丝,你与我同去。”
“主上!”解开急道,“末将率亲卫随行护驾!”
“不必。”殷梨亭摆手,“郑西坡在苏州府与无锡交界,无妨。你们按原计划筹备东征,三日后若我未归,便由谢彦、解开暂理军政。”
他顿了顿,又道:“此事不必声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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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城外三十里,有一处名为郑西坡的荒僻山坳。此地三面环山,一面临水,人迹罕至。时值深秋,坡上草木枯黄,更添萧瑟。
殷梨亭与黛绮丝随韦一笑来到坡上时,已是黄昏时分。残阳如血,将山石草木染成一片赤金。
坡顶空地上,早已站着数人。
殷梨亭一眼扫去,心中便是一沉。场中七人,除了光明左使杨逍外,竟还有六名装束奇异的外域之人——皆穿白色长袍,头缠白巾,面容深刻,眼珠碧蓝,赫然是波斯人。
而这六人,黛绮丝再熟悉不过。正是明教波斯总坛派出的“圣火六使”!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软剑的剑柄。殷梨亭也瞳孔微缩,但面上仍保持平静,缓步上前。
“杨左使。”殷梨亭拱手,“别来无恙。不知急召殷某前来,所为何事?”
杨逍踏前一步,白衣如雪,面如冠玉,只是那双眼中透着冰冷的光。
“楚王,黛琦丝。”杨逍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今日请二位来此,是要当着明教众兄弟的面,澄清一事。”
他转向黛绮丝,目光如刀:“黛绮丝,当你持圣火令归教,言说助我中土明教复兴。今日波斯总坛六位使者在此,你便当着他们的面说清楚——”
杨逍顿了顿,一字一顿:“你手中的圣火令,究竟是真是假?”
此言一出,坡上空气仿佛凝固。
黛绮丝浑身一震,嘴唇颤抖,却发不出声音。她看向那六名波斯使者,对方六双碧眼冷冷地盯着她,如同盯着猎物。她又看向殷梨亭,眼中满是惊恐与愧疚。
当年,为收服明教势力,共抗元廷,殷梨亭与她合谋,仿制了明教失落百年的圣物“圣火令”。她以此令为凭,自称奉波斯总坛之命归教,整合明教。这多年来,明教上下皆以为圣火令重现,欢欣鼓舞,团结一致,成为抗元重要力量。
可假的终究是假的。
殷梨亭看着黛绮丝苍白的脸,看着她眼中几乎要溢出的泪水,心中长叹一声。他知道,瞒不住了。
他踏前一步,将黛绮丝护在身后,面向众人,坦然道:“不必问了。圣火令之事,是我欺骗了诸位。”
坡上一片死寂。连风声都仿佛停了。
殷梨亭继续道:“百年前,圣火令便已失落于昆仑山崩之中,世间再无此物。十年前黛绮丝所持之令,乃是我请能工巧匠,根据古籍记载仿制而成。此事皆是我的主意,与黛绮丝无关——她不过是遵我之命行事。”
他看向韦一笑,目光真诚而坦然:“殷某欺骗明教兄弟,罪不可恕。但诸位多年来助我救晓芙,助我抗元廷,护百姓,此恩此义,殷某铭记于心,永世不忘。”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沉静而坚定:“今日真相大白,诸位若要反戈,殷某无话可说。千错万错,皆是我殷梨亭一人之错。无论诸位如何选择,殷某绝不怪罪,更不会为难。”
这番话说完,坡上众人神色各异。
杨逍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早怀疑圣火令有假,今日借波斯使者之名揭穿,本意是要打击殷梨亭威信,重掌明教大权。可殷梨亭如此坦荡认错,反倒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最难过的却是五散人中的几位。
“哎呀呀!”周颠第一个跳出来,抓耳挠腮,满脸痛心,“楚王啊楚王!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啊!圣火令……圣火令可是我明教圣物啊!你、你这不是欺我们明教无人吗!”
说不得和尚双手合十,眼中竟有泪光:“阿弥陀佛……当日见圣火令重现,贫僧与教中兄弟皆以为天佑明教,复兴在望。多年来大家团结一心,共抗元军,死了多少兄弟,流了多少血……没想到,没想到竟是楚王你骗我们……”
他声音哽咽,竟是说不下去了。
铁冠道人张中脸色铁青,冷声道:“楚王,你可知圣火令在我教中意味着什么?那是信仰!是无数教众心中的圣火!你这一骗,骗的是千万教众的虔诚之心!”
殷梨亭默默听着,心中如刀割般疼痛。他看向这些曾与他并肩作战的明教兄弟——周颠的痛心,说不得的悲伤,张中的愤怒,都是真实的。这份真实,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他愧疚。
“是我的错。”殷梨亭低头,郑重一礼,“殷某愿承担一切后果。”
韦一笑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眼中神色复杂至极。他忽然开口,声音嘶哑:“楚王,这十年来,你心怀天下,对百姓施仁政,减赋税,兴学堂,修水利……我们都看在眼里。明教兄弟助你,是因为以为你真是圣火令选定的明主,是能带领天下人推翻暴元、重建太平的英主。”
他顿了顿,声音中带着深深的失望:“可这一切,竟是建立在谎言之上。你让我们……如何自处?”
韦一笑看向杨逍,又看向波斯六使,摇了摇头:“但让我跟杨逍一起,跟这些波斯总坛的人一起对付楚王,我也不愿意。楚王虽有错,但这多年来他为百姓所做之事,桩桩件件都是真的。元廷暴虐也是真的。”
他后退一步,抱拳道:“楚王,昔日恩情,今日一笔勾销。我韦一笑从此两不相帮。告辞!”
青影一闪,韦一笑已如鬼魅般飘下山坡,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山林之中。
周颠、说不得、张中等人面面相觑。他们心中失望愤怒,但要他们与杨逍和波斯人联手对付殷梨亭,却也非所愿。多年来并肩作战的情谊,殷梨亭为百姓做的实事,他们都记得。
“罢了,罢了!”周颠跺脚道,“我也两不相帮!走了!”说罢也跟着离去。
说不得长叹一声,向殷梨亭合十一礼,也转身走了。张中冷冷看了杨逍一眼,又看了殷梨亭一眼,最终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转眼间,坡上只剩下殷梨亭、黛绮丝,以及杨逍和波斯六使。
杨逍脸色难看至极。他本以为揭穿圣火令之伪,能赢得明教众人支持,重掌大权。却没想到周颠等人宁可两不相帮,也不愿与他联手。这份结果,比直接反对更让他难堪——这说明在众人心中,他杨逍,还不如一个欺骗他们的殷梨亭。
但他生性高傲,绝不会开口求人。只是冷冷站着,白衣在秋风中猎猎作响。
这时,波斯六使中走出一人。此人年约四十,碧眼深陷,鼻梁高挺,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语,只是带着古怪的口音:“黛绮丝,你违背明教教义,私下与男子成婚,并生下子嗣。按总坛律令,当受火刑之罚。我等奉总坛之命,特来拿你回波斯受审。”
黛绮丝浑身颤抖,几乎站立不稳。她看向那六名使者,眼中满是恐惧——那是深植于童年的恐惧,是对总坛严酷教规的本能畏惧。
殷梨亭再次踏前一步,完全将黛绮丝护在身后。他直视波斯使者,目光平静却坚定:“黛绮丝已是我楚国子民,受我楚国律法保护。诸位若要拿人,须先问过我手中之剑。”
波斯使者冷笑:“楚王,你自身难保,还要护她?你伪造圣火令,欺骗明教,此事若传扬出去,你楚国军心必乱。你可知轻重?”
殷梨亭也笑了,那笑容中带着几分傲然:“大业,靠的是民心所向,将士用命,不是靠一块牌子。至于圣火令之伪……”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我殷梨亭敢作敢当。今日之后,自会向天下明教教众说明真相,该认的错我会认,该受的责我会受。但——”
他剑眉一挑,宝剑铿然出鞘半寸:“若要动我的人,须先问过我这把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