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应天府楚王府前来两位风尘仆仆的客人——正是张翠山与一位身着水绿衣裙的少女,小昭。
原来那日张翠山与殷素素在武当山下匆匆一别,心急如焚地赶回山上,将无忌被掳之事告知诸位师兄弟。武当七侠情同手足,宋远桥当即下令,众人分散四方,像撒网一般搜寻张无忌的下落。奈何线索全无,众人如同无头苍蝇,在江湖上奔波许久,却一无所获,心中焦灼日盛。
直到殷梨亭派人传信至武当,言明已掌握无忌踪迹,并设下交换之策,张翠山心中大石才略略放下。他当即带着这几年来与无忌朝夕相伴、情谊深厚的小昭,日夜兼程赶赴应天。
见到殷素素,得知儿子已被找到,且交换之期就在眼前,张翠山虎目含泪,紧握妻子的手,连日来的担忧与疲惫仿佛找到了宣泄之处。小昭更是欢喜得眼泪直掉,不住询问无忌哥哥是否安好。
十日之期,转瞬即至。
这日上午,镇江与扬州交界处的长江江畔,天光大开,万里无云。浩荡江水分割两岸,一边是汝阳王府调来的精锐骑兵,玄甲森森,队列肃整,弯刀映着日光,泛起一片冷冽的寒芒;另一边则是楚军精锐,盔明甲亮,长枪如林,静默矗立间自有一股百战淬炼出的凛然杀气。江风猎猎,卷动旌旗,唯有波涛拍岸之声与偶尔战马的响鼻,打破这令人屏息的寂静。
殷梨亭一身玄色劲装,外罩轻甲,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立于楚军阵前。张翠山、殷素素、小昭以及纪晓芙、黛绮丝等人皆在其身后。殷素素紧紧攥着张翠山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对岸那艘渐渐清晰起来的小船。
对岸,汝阳王府的船也已离岸。双方约定,各派一舟,于江心交换。
两艘船在宽阔的江心缓缓靠近,最终船头相对,在波涛中微微起伏。殷梨亭目光如电,扫过对面船上。只见数名西域番僧与高手簇拥下,一个被缚住双手、堵住嘴的少年正睁大眼睛望过来,不是张无忌又是谁?他身旁,站着面色阴沉的高手藏巴大师,以及几名太阳穴高鼓的护卫。
殷梨亭运起内力,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江风流水,传到对面船上每一个人的耳中,犹如就在身旁说话:“对面的大和尚,将张无忌完好送过来,我自当释放郡主。”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莫要耍任何花样!若有一丝异动,我立刻催动郡主体内剧毒,叫她当场香消玉殒!届时,你们所有人都休想活着回去向汝阳王复命!”
藏巴脸色一变,他确实投鼠忌器。郡主被俘后,他们多方打探,只知殷梨亭喂她服下了某种奇毒,十日内若无解药必死无疑,且中毒者痛苦万状。他们不敢冒险。藏巴目光凶厉地瞪了殷梨亭一眼,终究挥了挥手。
两名番僧将张无忌推至船头,解开他手上绳索,拔掉口中布团。
“爹!娘!”张无忌一得自由,立刻大喊,声音带着激动与委屈。
“无忌!”殷素素再也按捺不住,在己方船上失声呼唤,泪水夺眶而出。
楚军船上的水手小心将船靠拢,殷梨亭亲自上前,将张无忌接过,迅速检查了一遍,确认他除了有些憔悴,并未受到明显伤害,这才微微点头。
张翠山和殷素素急忙将儿子拉到身边,殷素素上下摸索,眼泪涟涟:“我的儿,你受苦了!可有哪里伤着?”
张无忌摇头,扑在母亲怀里,又看向父亲和小昭,劫后余生的喜悦让他眼圈也红了。小昭站在一旁,又是笑又是抹眼泪,紧紧盯着无忌,生怕他再消失一般。
见张无忌安全过船,殷梨亭也不拖沓。他看向对面船上,已被解绑、却仍被点了穴道、神情倔强而复杂的赵敏。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运劲一抛,瓷瓶划过一道弧线,稳稳落入藏巴手中。
“郡主,”殷梨亭看着赵敏,语气平静无波,“这是解药。此次,便先放过你。山水有相逢,下次若再落入我手,可就没这般好运了。”说罢,他不再多看一眼,果断转身,挥手示意返航。
楚军船只迅速调头,驶向己方河岸。
藏巴连忙将解药喂入赵敏口中,并解开了她的哑穴。药力化开,赵敏缓过一口气,立刻挣扎着站到船头,望着殷梨亭渐远的挺拔背影,江风吹乱她的鬓发,她眼中闪过屈辱、愤恨,还有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情绪,最终化为一句清晰的、带着切齿之意的宣告,借着内力送过江面:
“殷梨亭!今日之辱,他日必当百倍奉还!你等着!”
声音在江面上回荡,殷梨亭却恍若未闻,身影消失在楚军阵中。
回到应天府,楚王府内一片欢腾。张翠山、殷素素夫妇失而复得爱子,自然喜不自胜,拉着无忌问长问短,恨不得将这数日的担忧与思念顷刻补回。小昭更是形影不离地跟在张无忌身边,端茶递水,眉眼弯弯,笑意从未褪去。她这几年与张无忌形影不离,感情早已超越寻常兄妹。
殷梨亭看着小昭对无忌那毫不掩饰的关切与依赖,又瞥见张无忌看向小昭时眼中不自觉的温柔,心中不由暗自感慨:“果然是女大不中留。看这情形,小昭的一颗心,怕是早已系在无忌这孩子身上了。”
楚王府内灯火通明,一场温馨家宴正在花厅中进行。廊下悬着的琉璃灯映着院中初绽的晚香玉,朦朦胧胧的光晕洒在每个人含笑的脸上。席间菜肴精致,却不及桌上人情暖意半分。
殷梨亭举杯浅酌,目光落在正低头吃点心的无忌身上,温声道:“今日无忌平安归来,我这心里悬了许久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张翠山闻言,放下竹箸,郑重朝殷梨亭抱拳:“六弟,武当山上你拼死护我一家三口,如今又从险境中将无忌带回……”他声音微哽,侧头看了眼身畔的殷素素,妻子眼中亦是盈盈水光,“这般恩情,叫为兄如何报答。”
殷梨亭心头蓦地一紧。他指节微微收拢,面上却仍笑得温润:“五哥说哪里话。你我兄弟,骨血相连,何分彼此?这都是分内之事。”
这话说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虚伪。烛光下,他看见殷素素抬起眼,极快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像被惊扰的湖面,掠过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波澜,旋即又沉寂下去。
张翠山摇头叹息,转身招手:“无忌,过来。”
正捧着一块桂花糕的张无忌抬头,乖乖走到父亲身边。他脸颊还沾着点碎屑,一双澄澈的眼睛望向殷梨亭。
“给你六叔磕个头。”张翠山轻抚儿子肩头,“谢你六叔救命之恩。”
殷梨亭忙抬手:“不必多礼——”话虽如此,却未起身阻拦,只静静受了那孩子端端正正的三个响头。烛光在少年柔软的额发上跳跃,那一瞬间,殷梨亭心中某个角落悄然柔软。
待无忌起身,殷梨亭忽然正色道:“既然受了你的礼,六叔也不能白受。”他转向张翠山夫妇,神色恳切,“五哥,五嫂,我身边正缺可靠之人。若你们放心,便让无忌跟着我吧。江湖风波虽险,但我必倾囊相授,护他周全。”
顿了顿,他又看向安静坐在一旁的小昭。少女正低头绞着衣带,耳尖微红。“小昭也是,”殷梨亭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姑娘家总在外头走动,爹……终究是不放心。往后便都留在我身边,可好?”
殷素素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的刺绣。她抬起眼,目光与殷梨亭有一瞬的交汇。那里面有太多东西——感激、难堪、某种豁出去的决心,还有一丝母性的恳求。她很快垂下眼帘,声音却平稳温柔:“六弟愿栽培这孩子,是他的造化。”她的手轻轻抚过无忌的发顶,指尖有几乎不可察觉的颤抖。
张翠山点头,大手落在儿子肩上,沉声道:“你六叔武功高强,性情仁厚。跟着他,爹娘一百个放心。”
小昭早已脸红到了颈子,声如蚊蚋:“知道了……爹。”那一声“爹”唤得又轻又软,却满含着依赖与欢喜。
张无忌似懂非懂地看着父母,又望望笑容温和的六叔。他虽不完全明白其中深意,但心里本能地涌起亲近——六叔的手总是很暖,眼神总是很软,在他身边,仿佛连窗外渐浓的夜色都不那么冷了。
“我愿意跟着六叔!”他清脆地说道,眼睛亮晶晶的。
殷梨亭忽然笑了,那笑意从眼底漫开,染得眉梢都柔和。他举杯:“那便这么说定了。来,今日团圆,当浮一大白。”
酒杯轻碰声里,烛花啪地爆开一朵小小的欢喜。窗外月色渐明,温柔地笼罩着这座王府,笼罩着席间这群命运交织的人。未来的路还长,但至少此刻,灯火可亲,家人围坐,一切都充满希望。
夜风穿过回廊,带来隐约的花香。殷梨亭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那片空落了多年的地方,仿佛正被某种温暖的东西,一点点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