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三五二年,岁在壬辰,天下鼎沸之际,楚王殷梨亭于应天昭告天地,登基称帝,定国号为“楚”,建元开统。新朝既立,锐意北进,帝命大将解开头为北伐主帅,统率雄师三十万,誓师出征。以李虎为前军先锋,杨怀兴掌左翼,李威镇右军,韩章、李信分督粮道与后合,王化一、毛一龙等悍将皆随军参战,大军自应天、苏州两地浩荡启程,旌旗蔽日,鼓角动地,一路向北,直指中原。
王师所向,人心所归。沿途元廷守军闻风丧胆,或弃城而走,或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楚军势如破竹,连克数州,兵锋迅疾,直抵徐州城下,中原震动。
元廷大震,急遣名将脱脱统兵三十万,星夜兼程驰援徐州。两军于徐州城外旷野对峙,营垒相望,绵延数十里。脱脱深沟高垒,倚城为固;解开则步步为营,分合有序。自此,南北两支雄师陷入僵持,每日斥候交织,小战不绝,大战一触即发。战场之上,箭雨蔽空,杀声震野,血流漂杵,胜负未分,战事遂成焦灼之势。
此际,天下目光尽集徐州。南北命运,王朝气数,皆系于此一线之地。
——
公元1352年,元大都。汝阳王府内,烛火在琉璃罩中摇曳,将雕梁画栋映照得忽明忽灭。窗外,北风卷过空旷的庭院,带起几片枯叶,拍打在窗棂上,发出“啪啪”的轻响,更添几分萧索。
王府书房内,汝阳王孛儿只斤·察罕帖木儿一袭紫金蟒袍,负手立在巨幅的军事舆图前。他已经这样站了近一个时辰,背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透着沉重的疲惫。舆图上,代表楚军的红色箭头如毒蛇般从应天、苏州两路伸出,直插中原腹地,已逼近徐州。而徐州之后,便是无险可守的中原平原,再往后...就是大都了。
“父王。”
清脆的女声自门外响起。赵敏一身月白锦袍,腰间束着金丝软带,乌发以玉冠束起,虽是女子装扮,眉宇间却有一股不输男儿的英气。她手中端着一盏参茶,步履轻缓地走进书房,将茶盏轻轻放在紫檀木案几上。
汝阳王没有转身,只是长长叹了口气:“敏敏,你来了。”他的声音沙哑,透着深深的倦意,“徐州的战报刚送到,脱脱与楚军主帅解开在徐州城下对峙已半月有余,双方死伤皆重,战事...胶着了。”
赵敏走到舆图前,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标注:“脱脱丞相用兵如神,三十万大军据城而守,楚军纵有三十万之众,想破徐州也非易事。只要粮草充足,坚守三月当无问题。届时寒冬来临,南兵不耐北方苦寒,自会退去。”
“若是如此简单,为父又何须忧虑至此。”汝阳王终于转过身来。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蒙古名将,如今两鬓已染霜白,眼角的皱纹深刻如刀刻。他端起参茶,却无心饮下,只捧在手中,任由热气氤氲而上。
“真正让为父忧心的,不在城外,而在朝内。”汝阳王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沉重,“搠思监这个奸佞小人!国难当头,生死存亡之秋,他不在前线督战,反而日日在陛下跟前鼓动唇舌,说什么脱脱屡战不利,有贻误战机之嫌,应按军法论处!”
“啪”的一声,汝阳王将茶盏重重顿在案上,参茶溅出,在名贵的波斯地毯上洇开深色痕迹。他额上青筋隐现,眼中怒火燃烧:“脱脱在前线浴血奋战,他却在后方捅刀!我恨不得现在就提剑入宫,斩了这误国奸贼!”
“父王息怒。”赵敏上前,取过丝巾轻拭案上水渍,动作从容不迫,“搠思监如今深得陛下信任,言听计从。即便杀了他,也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搠思监站出来。陛下身边,最不缺的就是谄媚小人。”
她抬眼看向父亲,眸中闪过一丝冷光:“真正的问题是,陛下为何会信任这样的人?为何会听信这样的谗言?”
汝阳王颓然坐下,揉了揉眉心:“陛下...自修炼哈麻进献的那什么‘演揲儿法’后,便日渐疏于朝政。朝中大事,多委于哈麻、搠思监之流。为父数次进宫劝谏,反被斥为‘不识大体’。”他苦笑道,“想我大元当年铁骑踏遍天下,何等雄风。如今竟...”
“父王,你可知道,女儿在应天时,殷梨亭曾说过什么?”赵敏忽然道。
汝阳王一怔。
赵敏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寒意:“那日殷梨亭与女儿交谈,对哈麻进献‘演揲儿法’之事了如指掌,甚至连陛下修炼后‘面现青黑、脚步虚浮’的细节都一清二楚。他还说...”她顿了顿,“陛下这般修炼下去,龙体恐怕...撑不过三年。”
“什么?!”汝阳王霍然起身,脸色剧变,“他...他如何得知此等宫中秘事?!”
“这正是女儿要说的。”赵敏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殷梨亭不仅知道,而且知道得太过详细。哈麻进献秘术之事,只在极小的圈子内流传。陛下修炼后的反应,更是只有贴身太监和御医知晓。殷梨亭远在千里之外,却能了如指掌...”
她转身,烛光在她姣好的面容上投下半明半暗的阴影:“父王,这意味着什么?”
汝阳王倒抽一口凉气,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朝中高层...有他楚国的眼线!而且位置不低!”
“只怕不止一个。”赵敏轻声道,“女儿在楚营多日,观殷梨亭此人,看似温文尔雅,实则城府深不可测。他能在短短数年内,从一江湖武人成为割据一方的楚王,进而登基称帝,绝非侥幸。他的情报网络,恐怕早已渗透进大都的各个角落。”
书房内陷入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良久,汝阳王缓缓坐回椅中,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他双手撑额,声音疲惫不堪:“若真如此...我大元岂不是从里到外,都被他看了个通透?这仗...还怎么打?”
那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前线将士浴血奋战,后方皇帝沉迷方术,奸臣当道,而敌人却对你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这已不是战场上的胜负,而是全方位的溃败。
赵敏看着父亲颓唐的样子,心中不忍,但有些话,她不得不说。
“父王,局势虽险,但并非全无胜算。”她走到父亲身旁,轻声道,“殷梨亭此人,也非无懈可击。”
汝阳王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希望:“你有何发现?”
赵敏沉吟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女儿在应天时,曾仔细观察此人。他武功已臻化境,智谋超群,治军严谨,深得军民爱戴...但他有一个弱点。”
“什么弱点?”
“此人...极为好色。”赵敏说出口,却又觉得不妥,补充道,“或者说,他太重情。女儿在楚营时,曾见他两位夫人——纪晓芙与黛绮丝,皆是人间绝色。他对她们极尽温柔,甚至有些...纵容。行军打仗时,也常将她们带在身边。”
汝阳王皱眉:“好色?这算得什么弱点?天下男子,有几个不好色的?”
“不,不一样。”赵敏摇头,“他不是那种贪恋美色的庸人。女儿见过他与两位夫人相处,那是真心的爱重。纪晓芙身体慵懒,他便亲自照顾;黛绮丝畏寒,他特意命工匠在行军帐中加设暖炉...”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复杂,“他是真的将她们放在心上。”
汝阳王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
“殷梨亭此人,看似冷静理智,实则用情至深。若能将他在意之人掳来,便是刀山火海,他也必定会去救。”赵敏眼中闪过锐利的光,“到那时,主动权便在我们手中了。”
汝阳王却苦笑摇头:“谈何容易。他那两位夫人,出入皆有高手护卫。纪晓芙本身就是峨眉高徒,武功不弱;黛绮丝本身是明教教主,身边有护卫高手随行。想要在楚军大营中将她们掳走,难如登天。”
“未必需要直接动手。”赵敏走到舆图前,手指点在襄阳的位置,“父王请看这里。”
“襄阳?”汝阳王不解,“襄阳如今在楚军手中,守将胡猛是殷梨亭心腹,固若金汤。”
“固若金汤?”赵敏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若是从内部攻破呢?”
她在书房内缓缓踱步,烛光将她的影子投射在墙上,随着她的移动而摇曳变幻:“女儿离应天府前,已暗中联络了成昆大师。他这些年以‘圆真’身份潜伏少林,暗中经营,已与楚军中的一些将领...建立了联系。”
汝阳王眼睛一亮:“你是说...”
“不错。”赵敏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父亲,“成昆大师已与楚军襄阳守军中的数名将领密商妥当。只等父王大军一到襄阳城下,他们便会打开城门,里应外合。襄阳乃南北咽喉,一旦失守,楚军北伐的粮道、后路都将被切断。届时殷梨亭必然要分兵回救,徐州之围自解。”
“好计!”汝阳王拍案而起,眼中重新燃起斗志,“若能拿下襄阳,不仅能解徐州之围,更能将楚军拦腰斩断!只是...那些将领可信吗?会不会是殷梨亭的反间计?”
“成昆大师手段高明。”赵敏淡淡道,“他控制的不是将领本人,而是他们的家人。那些将领的妻儿老小,早已被‘请’到安全之处‘做客’。他们不敢不从。”
汝阳王这才放心,但随即又皱眉:“即便如此,殷梨亭若亲自率军回援,以他的武功和用兵之能,襄阳也未必守得住。”
“所以女儿还准备了第二计。”赵敏的笑容变得有些莫测,“父王可还记得,倚天剑如今在谁手中?”
“在成昆手里...”汝阳王忽然想起什么。
“那只是一柄精仿的赝品。”赵敏眼中闪过狡黠的光,“女儿早已让成昆大师悄悄这赝品送至少林寺,藏于达摩院禁地之中。而此刻,江湖上应该已经传遍‘倚天剑重现少林’的消息了。”
汝阳王先是一怔,随即恍然大悟,抚掌大笑:“妙!妙啊!倚天剑乃武林至宝,峨眉派视若性命。此消息一出,峨眉必会率众前往少林索剑!而昆仑、崆峒、华山等派,也必会闻风而动!”
“不错。”赵敏接道,“五大派齐聚少林,少林寺为了自证清白,定会拒绝交剑。届时冲突一起...便是江湖大乱。而且我让成昆大师暗中下毒,到时候将众人一网打尽。或者用毒药控制,为我所用。对付殷梨亭!”
她走到窗前,望着南方夜空,声音渐冷:“这一计,我要让他首尾不能相顾,内外交困。江湖与庙堂,...我倒要看看,他殷梨亭能兼顾多少!”
书房内烛火摇曳,将父女二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仿佛两只正在布网的蜘蛛。
良久,汝阳王长长叹了口气,走到女儿身边,伸手轻抚她的头发。这个动作,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了。
“敏敏,”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要是个男儿身便好了。”
这话他说得很轻,却重重砸在赵敏心上。她浑身一颤,却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窗外漆黑的夜。
窗外,风更急了。深秋的寒意透过窗缝渗入,但比这更冷的,是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