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西山岛,青帮总舵。
数载经营,如今的青帮已非昔日雏鸟。依托太湖万里烟波,掌控江南漕运咽喉,财富与势力如同春日藤蔓,悄无声息却又坚韧无比地蔓延、扎根,直至盘根错节,枝繁叶茂。总舵之内,殿宇森然,弟子操练呼喝之声此起彼伏,中气十足,一股蒸蒸日上、根基雄厚的磅礴气象扑面而来。
书房内,檀香清幽。梁发负手立于巨幅的《江山舆图》前,目光却并未落在烟雨江南,而是越过千山万水,锁定了地图上北方那险峻的嵩山轮廓。
思绪,不由自主地被拉回了多年前的华山。玉女峰剑气冲霄堂前的演武场,思过崖边的凛冽山风,还有那些年,如同阴云般始终笼罩在华山头顶的嵩山阴影。左冷禅,那个名字连同他冰冷阴鸷的眼神,代表着无休止的算计、打压和以“五岳盟主”之名行吞并之实的野心。作为华山弟子,即便并非首当其冲,梁发也深切体会过那种憋屈与无力——资源被觊觎,行动受掣肘,同门受欺凌,甚至师父岳不群都不得不时常隐忍周旋。
那时,力量微薄,只能将这份憋屈深埋心底,化作刻苦练功的动力。而如今……
梁发微微握拳,指节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体内澎湃的内力如太湖潮汐般涌动,身后是数千效忠的儿郎,掌控着足以影响一方经济命脉的漕运,自身武功更是早已突破瓶颈,跻身当世绝顶高手之列。昔日需要仰视、需要隐忍的庞然大物,如今再看,虽依旧强大,却已非不可撼动。
“是时候给嵩山派找点麻烦了……”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冷冽而玩味的弧度。这股念头并非源于简单的复仇,更像是一种积蓄已久力量的必然释放,是棋手在布局良久后,终于要向对手落下的第一颗带有攻击性的棋子。他不要立刻掀起腥风血雨,那太蠢,他要的是如春雨般无声的渗透,如暗针般精准的刺痛,让左冷禅如鲠在喉,寝食难安。
嵩山势大,树敌众多。明面上敢与之抗衡者寥寥,但暗地里咬牙切齿者,不知凡几。
“恒山派……华山派……”梁发的手指轻轻划过舆图上恒山和华山的位置。恒山派皆是女流,与世无争,正因如此,在左冷禅的野心版图上,恐怕更是亟待“整顿”甚至吞并的软柿子。而华山派,虽有师父岳不群这等深不可测的人物坐镇,但整体实力与嵩山差距明显,昔日没少受其明枪暗箭。
“事不可强为之,需要随时注意这两派的动向,伺机而动,在关键时刻施以看似巧合的援手,方能既达目的,又不露行迹。”梁发沉吟着,目光锐利,“另外,必须加派得力人手,十二个时辰紧盯嵩山左冷禅的动向,他任何细微的异动,都可能预示着新一轮的阴谋。”
念及此,他转身走回书案,铺开信纸,提笔蘸墨,准备书写命令,调动青帮潜伏在北方的暗哨,加强对这三派的监控力度。
就在笔锋即将落下的刹那,书房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亲信弟子在门外压低声音禀报:“帮主!外面来了一个人,自称姓令狐,说是您的故人,要求见您!”
“姓令狐?故人?”梁发握笔的手猛地一顿,一滴浓墨猝然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晕染开一团丑陋的墨迹。他心头剧震,一个几乎被他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名字轰然炸响——大师兄,令狐冲?!
他怎么会来?任我行是他放出来的吗?无数疑问瞬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梁发立刻放下笔,也顾不得帮主威仪,快步上前,亲手拉开了书房沉重的木门。
只见院中站着一人,身形依旧挺拔,却难掩一份落拓与风霜。衣衫算不上褴褛,却沾满了旅途的尘埃,眉宇间那股昔日的飞扬神采黯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藏的疲惫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虚浮,像是突然功力大进的样子。正是许久未见的大师兄,令狐冲!
“大师兄!”梁发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脸上瞬间堆满了毫无作伪的惊喜,快步上前,亲热地一把拉住令狐冲的胳膊,用力晃了晃,“真的是你!你怎么会突然来我这儿?快,快里面请!外面风大!”
令狐冲看到梁发,眼中也闪过由衷的欣喜,尤其是感受到梁发那份毫不掩饰的热情,让他这颗历经沧桑、略显冰凉的心也涌起一股暖流。他笑着拍了拍梁发的肩膀,语气努力维持着往日的洒脱,却终究透出几分难以掩饰的沙哑与中气不足:“三师弟!哈哈,没想到吧?我这不速之客,没打扰你这位威震江南的青帮之主处理帮中大事吧?”
梁发佯装不悦,将他拉进书房,按在铺着软垫的客座上,亲手为他斟上一杯热气腾腾的碧螺春:“大师兄莫要再取笑我了!什么帮主不帮主的,在你面前,我永远都是华山上那个跟在你后面,求你指点剑招的三师弟!你能来,我这太湖小岛简直是蓬荜生辉!快说说,你怎么有空突然驾临?可是与任大小姐游历江湖,顺道路过?”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仔细观察着令狐冲。这位大师兄表面上依旧带着那份熟悉的狂放,但眼神深处却隐藏着一股难以化开的郁结,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被抽走了核心,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空”感。尤其是他的气息,虚浮不定,与记忆中那内力充盈、神完气足的状态判若两人!这绝非简单的疲惫所能解释。
令狐冲接过茶杯,指尖甚至微微有些颤抖,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化作一丝复杂至极的苦笑。他叹了口气,目光有些茫然地望向窗外浩渺的太湖,声音低沉下来:“三师弟,说来话长啊……我并非路过,而是……从西湖湖底而来。”
“西湖湖底?”梁发眉头紧蹙,心中的疑云更重。西湖名胜,何来湖底之说?这听起来更像是一段离奇甚至悲惨的遭遇。
令狐冲深吸一口气,既然来找梁发,便也没打算隐瞒。于是,他便将因为结交魔教中人被岳不群赶出了华山,之后结识向问天开始的一段匪夷所思的经历,缓缓道来。
他如何与那位号称“天王老子”的向问天相识,如何被其引导,前往西湖梅庄。在那里,他凭借独孤九剑的精妙与自身的机智,接连挫败了隐居于此的“江南四友”黄钟公、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说到以剑破敌,论艺取胜之处,他眼中才重新焕发出些许昔日的神采,那是属于剑客的骄傲与畅快。
“……那四位朋友,虽各有所痴,被困于物,但于各自的琴棋书画领域,确是当世罕有的奇才。我与他们比试,倒也痛快。”令狐冲语气中带着一丝怀念,但随即,他的脸色迅速阴沉下来,语气也变得无比沉重,“然而,就在我连胜四场,心神略有松懈之际,却遭了暗算……”
他详细描述了那深入地底、阴暗潮湿的牢笼,如何见到那位被囚禁的前辈,如何在毫无防备、甚至带着一丝同情与好奇的情况下,被对方以诡异莫测、根本无法抗拒的功法,强行吸干了全身苦苦修炼而来的内力!
“吸干了内力?”梁发听到这里,配合着令狐冲此刻虚浮的气息,适时地表现出极大的震惊与愤怒,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是何等邪功,竟能如此歹毒?!”
“不错,吸干了,点滴不剩。”令狐冲的笑容苦涩得如同黄莲,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与空洞,“那感觉……就像三魂七魄都被瞬间抽走,浑身经脉空空荡荡,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艰难无比。然后,我便被他用冰冷的精钢铁链锁住,关在了那暗无天日、唯有头顶隐约能听到湖水流动的西湖地牢之中,成了替代那老前辈的新囚……”
接下来的日子,是漫长得令人绝望的黑暗、孤寂与虚弱。内力尽失带来的不仅是身体的冰冷,更是精神的煎熬。若非他生性豁达,加之心中始终惦念着盈盈,恐怕早已在那无尽的黑暗中疯狂或沉沦。
梁发静静地听着,脸上适时地流露出同情与愤怒,心中却如同明镜一般雪亮。他看着令狐冲虽然落魄,但眼神深处那点灵光未灭,甚至在那虚弱的外表下,隐隐似乎有一种更加难以言喻的东西在蛰伏。再结合他所述“内力尽失”却能从那等绝地逃脱……
内力尽失……西湖地牢……神秘老前辈……吸人内力的邪功……梁发的思绪飞速转动,江湖上一个久远的、令人闻之色变的传说浮上心头。‘是了!定然是那‘吸星大法’!据说此功诡异绝伦,能强行吸纳他人内力为己用,但修炼门槛极高,似乎……似乎正需要修炼者自身内力尽散,如同空杯,方能容纳!’
他目光再次扫过令狐冲,那份神采内蕴而非全然颓废的状态,那能从那等绝境逃脱的事实……一切线索都指向了一个结论:大师兄定然是因祸得福,在那地牢之中,从那位前辈处学到了这门霸道诡异的‘吸星大法’!否则,他绝无可能活着离开西湖湖底!
以令狐冲的性格,小师妹变心只会自暴自弃,而结交魔教中人是他性格使然。一切都是那么有迹可循。
书房内陷入了一片沉寂,只剩下檀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令狐冲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令狐冲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靠在椅背上,眼神空洞,疲惫深深浸染了眉梢眼角。
梁发缓缓坐回椅子,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他意识到,令狐冲的到来,不仅仅是一位落魄故人的投奔,更可能携带着一个足以震动江湖的巨大秘密和一股极其危险而不稳定的力量。吸星大法的传人重现江湖……这消息若传出去,必将掀起滔天巨浪。
“大师兄,”良久,梁发才沉声开口,语气无比郑重,目光深邃,“你安心在我这里住下。太湖青帮别的不敢说,护你周全绝无问题。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只管养好身体。”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兄弟间的信任与决断,“至于你在西湖地牢的之事,以及……你后续的际遇,我们,从长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