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昼伏夜出,专拣僻静路径,仗着高超的轻功和谨慎的行事,一路竟未遇到什么大的波折。数日后,当脚下崎岖的山路逐渐被平坦的官道取代,远处那如同巨龙般匍匐在大地上的巍峨轮廓终于清晰地映入眼帘时,饶是梁发心志坚毅,也不由得放缓了脚步,深吸了一口气。
京城!这便是大明朝的权力中枢,天子脚下,首善之地!
自成祖皇帝迁都于此,历经数代帝王经营,这座北方巨城被修筑得固若金汤,气势恢宏。那高耸入云的城墙,仿佛接天连地,墙体由巨大的青砖垒砌,厚重坚实,历经风雨侵蚀,更显沧桑与威严。一座座敌楼、箭垛森然排列,城头上旗帜招展,隐约可见甲胄鲜明的兵士身影巡逻其间。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压迫感扑面而来,那不仅仅是建筑的宏伟,更是权力与秩序凝聚而成的磅礴气魄,无声地诉说着“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庄严与重量。
蓝凤凰更是看得杏眼圆睁,小嘴微张,忍不住低呼:“天爷……这墙也忒高了!比我们苗疆最大的寨墙怕是高上十倍不止!”她自幼生长于西南群山,何曾见过如此雄伟的人工造物,只觉得眼界大开,心中震撼难以言表。
城门口更是另一番景象。车马辚辚,行人如织,贩夫走卒、商旅学子、官员家眷……各色人等汇聚成一股庞大的人流,在守城兵士锐利目光的审视下,缓慢而有序地通过城门。那些兵士皆身披铁甲,手持长枪,神色冷峻,检查路引、盘问来历,一丝不苟,自有一股京营精锐的肃杀之气。
梁发示意柳青山和蓝凤凰收敛气息,混入人流。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经由青帮势力精心伪造的路引,上面载明三人是来自陕西的药材商人。守城兵士仔细查验了路引,又打量了三人的衣着相貌——梁发气质沉稳,柳青山俊秀不凡,蓝凤凰虽作汉家女子打扮,但眉宇间那股异域风情难以完全掩盖,好在兵士见多识广,并未深究,只是例行公事般问了几句来京目的、落脚何处,梁发皆从容应对,滴水不漏。缴纳了入城税后,三人终于随着人流,踏入了这座象征着天下权柄与财富的煌煌帝都。
一进入城内,景象又与城外迥然不同。喧嚣声、叫卖声、车马声瞬间放大了数倍,如同潮水般涌入耳中。笔直宽阔的街道以青石板铺就,可供数辆马车并行。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旌旗招展,酒楼、茶肆、银号、布庄、药铺……鳞次栉比,应有尽有。空气中混合着食物香气、脂粉味、药材味以及牲畜的气味,形成一种独特而浓烈的都市气息。
“冰糖葫芦!又甜又脆的冰糖葫芦诶!”
“刚出笼的肉包子,热乎着呐!”
“南来的绸缎,北来的皮货,各位客官里边请——”
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不绝于耳。街上行人摩肩接踵,有衣着华丽的富家公子,有步履匆匆的文人墨客,有挑着担子的小贩,也有乘坐着华丽马车、前呼后拥的达官贵人。三教九流,形形色色,构成了一幅鲜活而生动的京城市井画卷。
蓝凤凰如同第一次进城的孩童,一双美眸简直不够用了,好奇地四处打量。看到卖各色精巧玩意儿的摊子,她要凑过去看看;闻到诱人的小吃香味,她忍不住吞咽口水;见到杂耍艺人表演胸口碎大石,她更是看得目不转睛,差点想拍手叫好,被梁发轻轻拉了一下衣袖,才想起要低调,吐了吐舌头,收敛了些,但那兴奋之情依旧溢于言表。
梁发虽然心中记挂要事,但见此人间烟火,也不禁心生感慨。京城之繁华,远非其他地方可比,这里汇聚了天下的财富、人才与信息,是机遇之地,也是风险之渊。他一边留意着路线,按照赵小乙提供的地址寻去,一边也暗中观察着街面情况,留意是否有官府的耳目或者可疑的江湖人物。
柳青山则显得沉稳许多,他虽然也对京城的繁华感到新奇,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观察环境、记忆路线上,同时警惕地注意着周围是否有跟踪或监视。父亲冤案的真相如同巨石压在他心头,让他无暇过多沉浸在这表面的繁华之中。
梁发和蓝凤凰两人,一个沉稳内敛,一个活泼好奇,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梁发不时需要伸手拉住差点被新奇事物吸引走的蓝凤凰,低声提醒她注意行藏。蓝凤凰则时而指着某处,低声在梁发耳边兴奋地分享她的发现,那娇俏的模样,倒是冲淡了几分此行背负的沉重压力。
他们穿过数条热闹的大街,又拐入几条相对安静的胡同,越往里走,环境越发清幽,行人也逐渐稀少。最终,在一条颇为僻静的胡同尽头,他们找到了那座看似寻常的院落。
确认了门上的暗记无误后,梁发上前,有节奏地轻叩门环。片刻,门扉悄无声息地打开一条缝隙,赵小乙警惕的面孔出现在门后。见到是梁发三人,他眼中闪过一丝喜色,立刻将门完全打开,侧身让三人迅速进入,随后又警惕地看了看门外,确认无人跟踪,这才轻轻合上门扉,插上门栓。
院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意味着,一场在暗处进行的、关乎生死荣辱的较量,即将在这座繁华帝都的阴影下,正式拉开序幕。
京城内街道宽阔,坊市林立,喧嚣繁华远胜他们见过的任何城镇。但三人无暇观赏,按照事先约定的暗号指引,穿街过巷,最终来到了西城一处较为僻静的胡同,钻进了一座看似普通的小院。
院内,早已接到消息的赵小乙正在等候。见到梁发,他立刻上前行礼:“帮主,你们到了。”
“辛苦了,小乙。”梁发点头,目光扫过这处院落,虽不奢华,却干净整洁,颇为隐蔽。
赵小乙禀报道:“这院子,连同左右两边的宅子,属下都已用化名买下。此处本就是西城偏僻之地,人流稀少,如今左右皆空,更为安全,不易引人注意。”
梁发满意地点点头,直接切入正题:“最近情况如何?”
赵小乙面色一肃:“刘通判那边,我们打探到是朝中有言官中伤,说苏州府内有官匪私通。虽然也有南御史姜绾大人保荐,但是形势已经不容乐观。”
“做得好。”梁发赞许道,这第一步棋总算安稳落下。
稍作安顿,梁发便将柳青山叫到内室,屏退左右,将计划的第一步详细告知。
“青山,我们的首要目标,是那两位被刘吉试图拉拢的言官,张升与邹智。”梁发低声道,“刘吉此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拉拢不成,必定会施以雷霆手段进行打压报复。他们二人的灾祸,恐怕就在眼前。你要做的,便是以柳家后人的身份,设法接近他们,不必透露太多,只需点醒他们,刘吉的恶意已生,让他们心中有数,早做防备,暂且忍耐,以待天时。”
柳青山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重重抱拳:“姐夫放心,我明白该如何做。定会小心接触,绝不暴露行踪和目的。”
梁发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道:“至于第二步,联合徐溥、刘健等阁老,给予刘吉致命一击……眼下时机还未成熟,火候未到,我们需要等待一个恰当的契机。你先行第一步,切记,万事谨慎,先设法与言官府上的仆人、管家之类搭上关系,再图后续。”
“是!”柳青山领命,不再多言,当即带着两名心腹手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小院,去执行这关乎全局的首个任务。
蓝凤凰看着柳青山离去的方向,忍不住凑到梁发身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解和担忧问道:“发哥,此事竟然如此重要,关乎柳伯父的沉冤,甚至可能牵连巨大。你……你为何让青山独自去办这第一步?他还那么年轻,你当真放心吗?”
梁发负手立于院中那棵老槐树下,目光似乎透过院墙,看到了正在京城街巷中谨慎行事的柳青山。他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温和却又带着几分慨然的笑容:“凤凰,你要知道,雏鹰总有展翅高飞之时。一直将他护在羽翼之下,他永远学不会独自面对风雨。更何况……”他语气微沉,“这是他柳家的恩怨,是他身为人子必须承担的责任。让他亲自去接触,去谋划,去感受这份沉重,这本身就是一种历练和成长。有些路,终究要他自己去走。”
蓝凤凰蹙着秀眉,她性情直率,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可是……官场之人个个奸猾似鬼,青山虽然能干,但毕竟年轻,阅历尚浅。若是他未能完全领会你的意图,行事稍有差池,或是被人看出破绽,岂不是打草惊蛇,引来天大祸患?”
梁发转过身,看着蓝凤凰那双清澈中带着忧虑的眸子,轻轻叹了口气。他何尝不知这其中风险?但他更知道,人才是在压力和风险中磨砺出来的。
“你的顾虑,我岂会不知?”梁发的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无奈,“说实话,凤凰,我梁发自问是个江湖人,骨子里更愿意快意恩仇,直来直往。实在不愿沾染这些权谋斗争、阴谋诡计。若依着我的本心,恨不得今夜就潜入刘吉府中,一剑将他了账,或是……”他目光扫过蓝凤凰,带着一丝戏谑,“如你所说,喂他吃下些‘好东西’,岂不干净利落?”
蓝凤凰眼睛一亮,立刻点头:“正是这个道理!我们都快被这京城的规矩绕糊涂了,忘了自己是江湖中人!何必与他们玩这些弯弯绕绕的把戏?”
梁发却缓缓摇头,目光变得深沉:“此一时,彼一时。若我还是那个无牵无挂的华山弟子,或可如此行事。但如今,我有青帮上下数百兄弟,有如烟、有你、有孩儿、有母亲……有了太多的牵挂。行事便不能再只图一时痛快。刺杀当朝阁老,这是泼天的大案,朝廷必定震怒,彻查到底。届时,不仅我们自身难保,更会连累所有与我们相关之人。青帮基业可能毁于一旦,家人亦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他顿了顿,继续道:“正是因为我们江湖中人与官场中人,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我若以江湖手段直接干预朝堂顶尖人物的生死,便是打破了这平衡,会引来整个朝廷力量的反扑,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即便再不愿,既然决定插手这官场之事,就得暂且收起江湖的快刀,试着用官场的办法,在他们制定的规则内,找到漏洞,借力打力,将其扳倒。这,才是最稳妥,也是对所有人伤害最小的方式。”
蓝凤凰听着梁发这番剖析,虽然觉得有些憋屈,但也明白其中利害关系。她撇了撇嘴:“好吧,发哥你说得有理。只是看着这些贪官污吏逍遥,还要费心费力跟他们玩什么权术,心里总是不痛快。”
梁发伸手揽住她的肩头,柔声道:“我明白。但小不忍则乱大谋。且让青山先去试试水,我们在此静候消息,并准备好后续手段。若官场之路实在走不通……”他眼中寒光一闪而逝,“到时候,再行雷霆手段也不迟。只是那将是万不得已之选。”
他的话语中,既有对现实的清醒认知和妥协,也保留着江湖人最后的底线与血性。这番对话,不仅安抚了蓝凤凰,也更坚定了梁发自己在这条充满荆棘的复仇与权力之路上的方向——在规则内博弈,但永不忘记规则外的力量。而柳青山的这次历练,正是这盘大棋中,至关重要的一步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