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王府内,烛火摇曳,气氛肃杀。一名探马风尘仆仆疾步闯入,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却清晰:
“报——!启禀明王,碎岳天王岳崩云,在大阳山遭楚军诡计所破!敌军于山下四处点燃湿柴枯草,借风势催起滚滚浓烟,直灌山上营寨。我军将士被浓烟所困,双目难睁,咳嗽不绝,阵脚大乱。楚军趁势以精锐冲杀而上,石天王虽奋力抵抗,终究不敌,现已率残部退入城内固守!”
庄铮听罢,浓眉紧锁,拳头不自觉攥紧,转向身旁一袭青衫、面容沉静的杨逍:“楚军竟用此等阴损手段……杨左使,此前未曾料到他们诡计多端至此,如今该当如何?”
杨逍目光凝注于案上舆图,指尖缓缓划过山峦与城池的标记,沉吟道:“楚军火炮犀利,野战交锋,我军难免受其压制,无法发挥我阵法精髓。原本据守大阳山,与苏州城形成犄角之势,乃是上策——进可协同出击,退可彼此呼应。如今大阳山失守,此势已破……”他顿了一顿,眼中寒芒微闪,“眼下唯有收缩兵力,固守苏州。城中尚有十八万精兵,粮草辎重充足,城墙坚固。楚军若想强攻,必付出惨重代价。我们便借坚城之利,静观其变,伺机寻其破绽,一击必中!”
庄铮长叹一声,神色间虽有不甘,却也知此乃现实之择:“也只能如此了。他们耗得起时日,殷梨亭在城外……同样耗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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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与此同时,东线战报亦如凛冬寒风般卷入府中。
金华方向,楚将解开率领五万大军长驱直入,猛攻城池。裂穹天王箫破军亲临城头,指挥守军奋起抵抗,弓弩齐发,滚石檑木如雨落下,战况一度僵持。不料楚将毛一龙竟率水师舰队悄然迂回,从台州登陆突袭。箫破军腹背受敌,血战数日,终是难以支撑,只得且战且退。待这消息历经辗转,传入苏州明王府时,金华早已陷落,箫破军残部已退至杭州境内整饬,而台州等浙东要地,亦尽数落入楚军之手。
堂内灯火似乎随着这份战报猛地一暗,只余下地图上那片不断扩大的楚军控制区,宛如阴影,沉沉压向苏州孤城。杨逍凝视图上态势,半晌不语,唯有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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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天光晦暗,层云低垂。苏州城外,战鼓震天,旌旗蔽空。楚军二十万大军阵列严整,盔明甲亮,一眼望不到尽头。阵前,殷梨亭身着银甲,白袍随风拂动,胯下战马昂首嘶鸣,一人一骑当先而立,身后是如山如海的兵将,齐声呼喊,声浪滚滚,直冲云霄。
城楼之上,庄铮一身铁甲,手按垛口,目光如炬向下望去。见殷梨亭这般声势,他胸膛起伏,运足内力,洪钟般的声音压下城外嘈杂,清晰传出:“殷梨亭!你昔日以假圣火令欺我明教万千教众,坏我信仰,乱我人心!今日又兴无名之师,犯我疆土,是何道理?我苏州城上下同心,今日必叫你有来无回!”
殷梨亭闻声,深吸一气,浑厚内力裹挟着话语,竟似在每个人耳边响起,不仅城头守军,连远处己方将士也听得清清楚楚:“庄兄弟!你是铮铮铁骨的好汉,你麾下明教众兄弟,亦多是血性英雄,殷某心中敬佩!正因如此,我不忍见玉石俱焚。
昔日假圣火令之事,确是我殷梨亭之过,此为抗击元廷、凝聚人心不得已而为之的手段,我早已公告天下,坦诚罪愆。但我抗元之心,天地共鉴,绝非虚言!”
他话语稍顿,目光扫过巍峨城墙,语气恳切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形势剖析:“今日我大军已分三路,进围杭州,破城只在旦夕之间。届时,苏州便成汪洋中一叶孤舟,外无援兵,内陷重围,固守还有何意义?不过是徒令城中百姓与忠勇儿郎枉送性命!我知你等不屑与元廷为伍,此等风骨我更敬重三分。殷某实不忍多造杀伤,若你愿开城共举义旗,我必虚席以待,过往不咎,日后富贵荣辱,与君共之!”
这番话情真意切,更将严峻形势剖析得透彻。庄铮深知殷梨亭为人虽计谋多端,但素来讲究信义,抗击元朝更是屡建功勋,民间口碑极佳。看着城外黑压压的无敌大军,想到杭州可能陷落、苏州孤悬的未来,他心中挣扎,一时竟无言以对,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陷入了沉默。
一旁杨逍见状,勃然大怒。他抢步上前,剑指城下,厉声喝道:“殷梨亭!任你巧舌如簧,也休想惑我军心,踏我苏州半步!尔等不过倚仗火炮之利,敢否真刀真枪一见高下?你若真有胆量,便入城来,试我‘九宫八卦阵’锋芒!”
殷梨亭朗声回应:“杨左使既要摆阵,何不出城,于开阔之地堂堂正正布阵,与殷某决一死战?你我双方将士皆可见证,岂不痛快?”
杨逍知他意在诱己方放弃城墙优势,暴露于野战火炮之下,岂能中计?当下冷笑一声,斩钉截铁道:“哼,多说无益!我明教立教根本,便是‘驱逐胡虏,匡扶正义’。教中上下,只有挺直脊梁、站着死的英豪,绝无屈膝投降、跪着生的懦夫!你要战,那便来攻!看是尔等炮利,还是我苏州城坚、人心更坚!”
言罢,城头鼓号声骤变,越发激昂凌厉,无数守军弓箭上弦,滚石檑木就位,一股惨烈的决死之气弥漫开来,与城外浩瀚军威凛然相抗。
自那日阵前对峙后,楚军便对苏州城发起了昼夜不息的猛攻。殷梨亭虽心存不忍,但战局至此,已无转圜余地。楚军重型火炮被推至阵前,轰鸣震天,一枚枚铁弹裹挟着死亡的气息,狠狠砸向苏州坚固的城墙与城楼,碎石崩飞,烟尘弥漫。明军则在杨逍等人的指挥下,凭借高墙深池,将冲至城下的楚军一次次击退。滚木礌石如雨倾泻,热油金汁泼洒而下,弓弩劲箭密如飞蝗。城上城下,杀声震耳,每一刻都有生命在刀光剑影、炮火矢石中消逝,鲜血渐渐染红了城墙根下的泥土。双方皆死伤惨重,尸骸堆积,但苏州城依旧如同惊涛骇浪中的礁石,岿然不倒。
如此惨烈的攻防拉锯,持续了四五个月之久。期间,东路败退的裂穹天王箫破军,终于率领残部突破重围,撤入苏州府,与庄铮、杨逍等人合兵一处。兵力虽有所增,但困守孤城的压力与日俱增,而楚军的包围圈如同铁箍,越收越紧。
明王府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连续数月苦战,将领们盔甲染尘,面容疲惫,但眼中燃烧的火焰未曾熄灭。焚苍天王赵烈猛地一拳捶在案上,赤目圆睁:“明王!如此困守,终是坐以待毙!城内儿郎个个敢战,不如集结精锐,打开城门,冲他个鱼死网破!就算战死沙场,也好过在这城里憋屈!”
碎岳天王岳崩云却摇头,声音沙哑而沉稳:“赵天王,冲动不得。如今我等尚能倚仗城防与阵法,消耗楚军。一旦出城野战,失了屏障,殷梨亭的火炮与骑兵便能将我等尽数吞噬。出城,便是以己之短,击彼之长,恐有全军覆没之危。” 他的话如同冷水,浇在众人心头,厅内一片沉默,只余粗重的呼吸声。
后堂,庄铮独自面对杨逍,连日鏖战与巨大的伤亡数字,已让这位豪迈的明王眉宇间充满了深切的疲惫与悲悯。他挥退左右,对杨逍低声道:“杨左使,楚军势大,四面合围,粮道断绝……我庄铮个人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可眼看着这些跟随我多年、肝胆相照的兄弟们一个个倒下,我……” 他喉咙有些哽咽,“我实在不忍心让他们全都陪我葬送在这孤城之中。假圣火令之事,殷梨亭确有不义,但他抗元之举,亦非虚假……”
杨逍面色骤然扭曲,眼中射出深刻的恨意与决绝:“明王!你心软了?你忘了殷梨亭是如何用诡计分裂我明教,折辱我圣火尊严的吗?还有你我的大仇!纵然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身化齑粉,我也要让他付出代价!我明教弟子,何惧一死?只有战死的英魂,绝无乞降的懦夫!” 他的话语如金石交击,带着不容置疑的刚烈。
庄铮身躯一震,望着杨逍眼中近乎狂热的执念与忠诚,又想起前堂那些誓死追随的兄弟,知道任何退却的言辞都是对他们鲜血的背叛。他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那丝犹豫已被一种惨烈的决绝取代,从牙缝中迸出几个字:“罢了……罢了!那便……同归于尽!”
于是,明军继续在苏州城内进行着堪称惨烈的困兽之斗。每一个巷口,每一处废墟都可能爆发殊死搏杀。杨逍布下的九宫八卦阵在街巷间发挥威力,让攻入城内的楚军也付出了极大代价。然而,时间是最无情的敌人。日久粮匮,苏州城内储粮日渐见底,人心开始浮动。反观楚军,后方补给线畅通无阻,兵员、粮草、器械源源不断。
终于,在持续不懈的猛攻和内部消耗的双重压力下,一段饱经炮火摧残的城墙,在一声巨响中轰然坍塌,露出了巨大的缺口。楚军如潮水般涌入。
城破之际,庄铮立于残破的王府大殿前,看着四面八方涌来的楚军和身边为数不多、伤痕累累却仍紧握兵刃的亲卫,仰天一声长叹。那叹息中,有英雄末路的苍凉,更有对袍泽的深沉眷顾。他横剑于颈,对周围目眦欲裂、欲做最后拼杀的部下厉声喝道:“我庄铮无能,累及诸位兄弟至此!今日我以死谢罪!尔等……不必再做无谓牺牲,放下兵器吧!” 话音未落,剑光一闪,热血溅上殿柱,身躯缓缓倒下。
四大天王见庄铮自刎,悲痛欲绝,却无一人愿遵其最后“投降”之令。焚苍天王赵烈怒吼着“追随明王!”,裂地天王石镇山、裂穹天王箫破军、碎岳天王岳崩云各自挥动兵刃,冲向如林的敌军,直至力竭,被乱刀砍杀,壮烈殉主。
杨逍在混乱中看到庄铮倒地,四大天王战死,知道大势已去,所有图谋、所有仇恨,尽付东流。他满心充斥着不甘与滔天恨意,却知已无力回天,最后望了一眼殷梨亭帅旗所在的方向,发出一声凄厉长啸,横剑自刎于庄铮遗体之旁。
当殷梨亭踏入硝烟未散、血迹斑斑的苏州城,听到庄铮死讯及四大天王宁死不降、杨逍随之自尽的详细禀报时,预想中的胜利喜悦丝毫未至,心头反而如同压了一块千斤巨石,沉甸甸的,满是苦涩。他走过断壁残垣,看着那些明军将士虽败犹荣的遗容,尤其是庄铮和四大天王被收殓起来的遗体,眼中竟不由自主地泛起泪光。
他对随行的将领幕僚,声音低沉而清晰地说道:“庄铮明王,及其麾下赵烈、石镇山、箫破军、岳崩云诸位天王,还有杨逍……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是真正抗元的义士,悍不畏死的汉家英魂。即便与我为敌,即便身陷绝境,也从未动摇气节,未曾向北元结盟。此等忠勇气概,殷某……由衷敬佩!”
他随即下令,以王侯之礼,厚葬庄铮、杨逍及四大天王,并妥善安葬所有战死的明教将士,立碑纪念。苏州城内外,因此多了几座虽不奢华却庄严肃穆的新坟。
经过三年多的征战,苏州府最终落入楚军之手,江南大地,至此尽归楚国辖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