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契约之缚
托兰西斯府邸，地下祭坛。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实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硫磺般的腥气。召唤阵的光芒逐渐黯淡下去，那些流转的银线与符文如同燃尽的余烬，只留下焦黑的刻痕烙印在石台上。但阵法中央，那高大、非人的存在，却比任何光芒都更加强烈地宣示着他的存在。
克洛德·弗斯达斯，蜘蛛恶魔，静静地伫立着。镜片后的金色瞳孔，如同两颗经过精密切割、毫无温度的琥珀，锁定在阿洛伊斯·托兰西身上。没有好奇，没有疑问，甚至没有通常恶魔面对召唤者时应有的、哪怕一丝伪装的恭顺。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纯粹的审视。
阿洛伊斯强迫自己挺直脊背，迎上那道目光。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不是因为恐惧——或者说，不仅仅是——更多的是源于一种极致的兴奋与掌控感。看啊，这个前世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最终吞噬了他灵魂的恶魔，此刻正响应着他的召唤，站立在他面前，即将成为他复仇的工具。
“契约……”阿洛伊斯开口，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沙哑，但他迅速调整，试图让它听起来冷静而权威，“契约的内容，很简单。我以特兰西伯爵——那个男人的灵魂作为祭品，换取你的力量，助我完成对他的复仇。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灵魂剥离躯壳的那一刻，他便属于你。”
他紧紧盯着克洛德，试图从那张完美的扑克脸上读出些什么。然而，什么都没有。恶魔执事只是微微偏了偏头，银发在幽蓝的火光下流淌过一道冰冷的光泽。
“复仇。”克洛德重复了这个词，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确认一个客观事实，“目标，特兰西伯爵。祭品，其灵魂。代价，力量的借用。”
他的概括精准而冷酷，剔除了阿洛伊斯话语中所有情感的色彩，只留下赤裸裸的交易条款。
“没错。”阿洛伊斯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冰冷的因子刺痛了他的肺叶，“在此期间，你需要以执事的身份侍奉于我，听从我的命令，直到我的愿望达成。”这是他计划的一部分，将恶魔置于身边，既能充分利用其力量，也是一种……对前世命运的微妙嘲弄。看，这一次，是你侍奉我。
克洛德的视线缓缓扫过阿洛伊斯微微颤抖的指尖，掠过他故作镇定的脸庞，最后重新对上那双燃烧着仇恨与野心的异色瞳。
“遵循您的意志，我的主人。”他微微躬身，动作标准得如同量尺刻画，却透着一种程式化的疏离。没有疑问，没有质疑，甚至没有对“侍奉”这一要求表现出任何情绪，仿佛这与他预想中的任何一项工作并无不同。
这过于顺理成章的反应，反而让阿洛伊斯心中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安。太顺利了……顺利得仿佛他所有的举动，甚至他此刻的想法，都早已在对方的预料之中。但这点不安，很快就被更强烈的、复仇在望的狂喜所淹没。
“那么，首先，”阿洛伊斯抬了抬下巴，指向祭坛的入口，“离开这里。我需要知道那个男人什么时候回来。”他顿了顿，补充道，带着一丝刻意表现出的、属于主人的理所当然，“还有，处理好这里的一切，我不希望留下任何痕迹。”
克洛德直起身，没有回答，而是直接用行动作出了回应。他抬起戴着白色手套的右手，指尖在空中轻轻一点。
刹那间，石台上那焦黑的召唤阵痕迹，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擦去，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露出底下原本粗糙的石面。空气中残留的硫磺气息和那令人皮肤刺痛的魔力张力，也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地窖固有的阴冷与潮湿。
做完这一切，克洛德侧身，让出通往门口的道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痕迹已清除，主人。”他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
阿洛伊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悸动，迈步向门口走去。鞋跟敲击石面的声音在空旷的祭坛内回响，这一次，不再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身后，是另一个几乎无声，却存在感极强的步伐，如影随形。
走出地下祭坛，重新回到相对明亮一些的走廊，阿洛伊斯有种恍如隔世之感。仅仅过了不到一个小时，他的命运似乎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他拥有了力量，拥有了复仇的利器。他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无力反抗的可怜虫。
他走在前面，克洛德沉默地跟在后方半步的位置，完美的执事距离。阿洛伊斯的脑中飞速运转着。特兰西伯爵去参加凡多姆海恩的宴会，按照管家日志，明日午后才会返回。他有充足的时间来调整状态，布置……或者说，等待。
“去我的房间。”阿洛伊斯头也不回地命令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亢奋。他需要独处，需要消化这巨大转折带来的一切，也需要……思考如何与这个危险的“执事”相处。
“是。”克洛德的回应简洁至极。
他们穿过依旧空无一人的长廊，走上旋转楼梯，来到宅邸的二楼。阿洛伊斯的房间，位于走廊的尽头。推开门，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灰尘气息，显然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并未有人精心打理。陈设华丽却冰冷，符合一个不受宠的“继承人”应有的待遇。
阿洛伊斯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丝绒窗帘。血色的月光透过玻璃，将他苍白的面容映照得如同鬼魅。他望着窗外死寂的庭院，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而克洛德，则安静地站在门内的阴影处，如同真正恪尽职守的执事，等待着主人的下一个指令。但他的目光，却并非落在阿洛伊斯身上，而是仿佛穿透了墙壁，穿透了空间，落在了极远之处，那场正在凡多姆海恩府邸举行的宴会上。他的嘴角，勾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冷的弧度。
猎物，已经入网。而撒网者，并非自以为是的年轻主人。
第二幕：宴终人散
凡多姆海恩府邸的宴会，在午夜时分终于落下了帷幕。
最后的宾客在管家的恭送下登上马车，车轮碾过碎石路面的声音逐渐远去，最终归于沉寂。璀璨的水晶吊灯逐一熄灭，只留下走廊壁灯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晕，驱散着角落的黑暗。
文森·凡多姆海恩站在门厅处，脸上那标志性的温和笑容在宾客散尽后，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深海般的平静与莫测。瑞秋夫人已经抱着熟睡的夏尔，在女仆的陪伴下回到了楼上卧室。
特兰西伯爵是最后离开的几位客人之一。他披上了侍从递来的、带有繁复刺绣的深紫色天鹅绒斗篷，那头长及腰际的白色长发在斗篷的映衬下，更显得妖异夺目。他似乎有些微醺，脚步略显虚浮，深紫色的眼瞳中氤氲着酒意与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那么，我亲爱的文森，”他转过身，对着文森伸出手，语气带着宴会残留的慵懒，却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感谢你……一如既往的款待。今晚的谈话，令人回味无穷。”
文森伸手与他相握，力道适中，笑容重新回到脸上，温和依旧：“你能尽兴就好，凯斯。路上小心，夜晚的伦敦并不太平。”他的话语是标准的客套，但蓝色的眼眸深处，却没有任何暖意，只有冷静的评估。
特兰西伯爵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了一个笑容。他的目光，在转身离开前，最后一次状似无意地扫过门厅的阴影处——那里，塞巴斯蒂安·米卡艾利斯正垂手而立，如同融入背景的雕塑。那目光极其短暂，却带着一种混合着探究、忌惮与某种隐秘渴望的复杂意味。
文森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动声色。
“当然，当然……”特兰西伯爵喃喃着，松开手，转身走向门外等候的马车。斗篷的下摆划出一道华丽的弧线，带着他身上那股甜腻的酒香与冷冽的香水味，逐渐融入门外的夜色之中。
马车门关上，车夫轻叱一声，四轮马车缓缓启动，载着心思各异的特兰西伯爵，驶离了凡多姆海恩府邸，向着那座此刻已被恶魔悄然侵入的托兰西斯府邸而去。
直到马车的声音彻底消失在街道尽头，文森才缓缓收回目光。他转身，看向依旧静立阴影中的塞巴斯蒂安。
“你怎么看，塞巴斯蒂安？”文森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切入核心。他问的，自然是特兰西伯爵，以及他今晚那些意味深长的警告和反常的举止。
塞巴斯蒂安从阴影中迈步而出，红眸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非人的光泽。他微微躬身，声音低沉悦耳：“特兰西伯爵，似乎比以往更加……焦躁不安。他对女王猜忌的警告，并非空穴来风，但选择在此时、此地，以这种方式向您透露，其动机值得玩味。或许，他感受到了某种迫近的威胁，试图借此与您重新确认‘盟友’关系，或者……将您的注意力引向别处。”
他的分析冷静而客观，不带任何个人情感。
“至于对亚修·布朗的警告……”塞巴斯蒂安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残酷的弧度，“恐怕是真实的。那个疯子的‘艺术’追求，早已超越了常理。他对凡多姆海恩家族，尤其是对您和夫人产生兴趣，并不意外。毕竟，极致的‘美’与‘力量’，总是容易吸引这些……狂热的收藏家。”
文森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走到壁炉旁，拿起火钳，拨弄了一下里面即将燃尽的炭火，几点火星溅起，旋即熄灭。
“焦躁不安……或许吧。”文森放下火钳，声音平静，“但他更多的，是一种……孤注一掷的试探。他提到了女王，提到了亚修，甚至……”他顿了顿，目光扫向塞巴斯蒂安，“……表现出了对你非同寻常的关注。”
塞巴斯蒂安红眸微闪，并未感到意外：“是。他今天的视线，至少有十七次以各种理由，落在我的身上。持续时间，累计超过三十七分钟。这种关注度，远超正常范畴。”他的汇报精确得如同机器。
“你认为，他察觉到了什么？”文森问道，语气中听不出是疑问还是考验。
塞巴斯蒂安微微歪头，似乎在思考：“以人类的标准而言，特兰西伯爵的感知力算得上敏锐。他或许无法看穿我的本质，但很可能本能地感知到了‘非人’的气息，以及……潜在的危险与力量。这种感知，混合着他自身复杂的情感与欲望，导致了那种扭曲的关注。”他的解释，带着恶魔对人类心理特有的、居高临下的剖析感。
文森点了点头，对这个结论并不意外。他走到酒柜旁，为自己倒了一小杯琥珀色的烈酒，却没有喝，只是拿在手中轻轻摇晃。
“亚修·布朗……”文森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蓝色的眼眸中终于闪过一丝凛冽的寒意，“看来，我们需要调整一些既定的计划了。女王的猜忌可以周旋，但那条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蛇，必须尽快处理。”他抿了一口酒，灼热的液体滑入喉咙，“至于凯斯……继续观察。他今晚的表演，或许只是序幕。”
“是，文森老爷。”塞巴斯蒂安躬身应道，“一切将遵循您的意志。”
文森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转身向楼上走去。“休息吧，塞巴斯蒂安。明天，还有更多‘戏剧’等待上演。”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
“晚安，文森老爷。”塞巴斯蒂安站在原地，微微欠身。
当文森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顶端，塞巴斯蒂安才直起身。他并未立刻离开，而是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片依旧泛着不祥血色的月亮。他的红眸，再次投向托兰西斯府邸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层层建筑与空间，看到那座宅邸地下刚刚缔结的黑暗盟约，以及那个沉浸在复仇幻想中的、美丽的破碎灵魂。
“序幕……”他低声自语，冰冷的笑容在唇边绽开，“不，对于某些人而言，悲剧的高潮，早已注定。只是演员……尚不自知罢了。”
第三幕：归途暗涌
马车在空旷的街道上平稳地行驶着。车厢内，特兰西伯爵靠在柔软的天鹅绒座椅上，闭着眼睛，似乎在小憩。但紧抿的唇线和微微蹙起的眉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车窗外的血色月光，透过帘子的缝隙，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文森·凡多姆海恩……那个男人，果然还是那么深不可测。自己抛出的关于女王和亚修·布朗的重磅警告，竟然只换来他一句轻描淡写的“知道了”。还有他最后那句……“瞧你盯着他都盯一下午了”……
想到那个红眸执事，特兰西伯爵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漏了一拍。那是一种怎样的存在？完美、强大、非人……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令人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仅仅是远远看着，就能感受到灵魂深处传来的战栗与渴望。他从未对任何一个人，或者说任何一个“东西”，产生过如此强烈而复杂的情绪。是恐惧？是好奇？还是……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黑暗的倾慕？
文森看穿了他的注视。这意味着什么？那个执事，是否也察觉到了？他们会如何应对？
无数的疑问和猜测在他脑中盘旋，混合着酒精带来的眩晕感，让他感到一阵阵头痛欲裂。
然而，比起这些，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另一种莫名的、越来越强烈的焦躁感。仿佛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正在发生，或者即将发生，而他却置身事外，一无所知。这种感觉，从他踏入凡多姆海恩府邸开始，就隐隐存在，而随着宴会的进行，尤其是当他与文森进行那番耳语之后，变得愈发清晰、尖锐。
像是有细密的针，不断刺扎着他的神经末梢。
是错觉吗？还是……真的有什么他忽略了？
他猛地睁开眼，深紫色的瞳孔在昏暗的车厢内收缩。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这种心悸的感觉，并非完全源于对文森和那个执事的忌惮，更像是……某种源于血脉、源于灵魂联结的……预警？
他想到了那座空荡荡的托兰西斯府邸。想到了那个被他视为污点、却又在某种程度上与他命运相连的“儿子”——阿洛伊斯。
那个孩子……此刻在做什么？
前世，阿洛伊斯是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与恶魔克洛德·弗斯达斯缔结了契约，将他作为祭品，最终导致了他的死亡和灵魂的被吞噬。虽然这一世，很多事情似乎因为某种未知的原因发生了细微的偏移，但他从未放松过对阿洛伊斯的监控和控制。那个孩子，应该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接触到那种层面的黑暗力量才对。
可是，为什么此刻，他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会如此强烈地指向那座宅邸？指向那个……他名义上的儿子？
“再快一点！”特兰西伯爵忍不住对着车夫的方向低喝道，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
车夫应了一声，马鞭在空中甩出清脆的响声，马车速度陡然提升，在寂静的午夜街道上疾驰起来。
特兰西伯爵重新靠回座椅，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攥住了斗篷柔软的布料。白色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他半边脸颊，也掩去了他眼中翻涌的、越来越浓的阴鸷与不安。
他必须尽快回去。必须确认那座宅邸，那个孩子，是否一切……依旧在他的掌控之中。
然而，他并不知道，他所担忧的，甚至远超他最大胆的想象。他意图防范的契约，早已在血月之下，于他家族的祭坛中，由他想要控制的对象，主动完成。
他所乘坐的马车，正载着他，不是驶向安全的巢穴，而是驶向一个早已为他精心准备好的、由仇恨与恶魔共同编织的……死亡陷阱。
命运的齿轮，在多重重生者的拨动下，正以一种远超任何人预料的速度，疯狂地转动着。
而在托兰西斯府邸，阿洛伊斯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看着远处街道尽头隐约出现的、属于特兰西伯爵马车的灯火，异色瞳中，燃起了冰冷而炽烈的火焰。
他来了。
狩猎，即将开始。
克洛德静立在房间的角落阴影里，镜片后的金眸，如同最耐心的蜘蛛，注视着即将撞入网中的飞蛾。
盛宴，即将开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