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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小步地挪回座位,坐下后,双手合十,补了一句“我开动了”。

华人老板娘端上了几盘热气腾腾的家常菜——麻婆豆腐、回锅肉、还有一盘清炒的时蔬,浓郁的香气暂时驱散了空气中的尴尬,筷子和勺子碰撞的轻微声响成了唯一的交流。

“晃”显然很高兴,他像个孩子一样,抓起筷子就笨拙地往嘴里扒着米饭,吃得满脸都是。

灯的脸上流露出温柔的笑意,她自然地拿起纸巾,凑过去,仔细地帮他擦掉嘴角的饭粒和酱汁。

素世嘴角抽抽,但是心态倒是没有没有以前那么复杂了,只是在心里默念鉴定结果。

渡边神父看着这几个各怀心事的女孩,等她们都动了筷子,才放下手中的茶杯,用他那温和而郑重的声音开口。

“那么……请允许我再正式地介绍一下这边的情况。我是真心希望,各位能够和我选择的两位姑娘,在响町组成一支乐队。”

素世握着筷子的手猛地一紧。乐队?

她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就是这个词。她的乐队已经散了,两个成员远走高飞,两个没有团魂,一个指导杳无音讯。

而她自己,像个笑话一样,还在这里徒劳地寻找着过去的幻影。

素世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用筷子尖无意识地戳着碗里的米饭。

“我……”高松灯停下为晃夹菜的动作,有些为难地抬起头,她的目光在神父、立希和素世之间游移,声音断断续续,“我……我必须……工作……还有……要照顾晃……况且,陌生人……”她看了一眼旁边正对一块回锅肉傻笑的男人,眼神里是与年龄不符的责任感与怜爱。

“时间……可能……如果,只是晚上给工友们唱歌的话……或许……可以考虑一下……”

“灯去哪我就去哪,其他有谁无所谓。”立希立刻表态,她的立场简单而明确,视线就没从灯的身上离开过。

那份专注里,蕴含着不加掩饰的嫉妒,尤其是在看到灯和那个叫“晃”的男人之间那种自然而然的亲昵互动时。

说起来,还是搞不明白。立希皱着眉想,为什么这个看起来脑子不太灵光的“晃”,第一次在工厂里遇见自己时,能准确地叫出自己和soyo的名字?

难道是灯……经常在私下里念叨她们吗?这个想法让立希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被眼前晃和灯之间旁若无人的亲密感带来的烦躁所覆盖。

但立希还是补充了一句自己的实际情况:“不过,我放学后也要在live house circle打工,只有晚上的时间是空出来的。”

“我无所谓,”海玲打了个哈欠,用筷子夹起一块浸满红油的麻婆豆腐,送进嘴里,慢悠悠地咀嚼着,“按小时计费就行。就当是多一份兼职……唔,味道不错。”

她对神父抛出的惊天诱惑似乎毫无波澜,注意力全在眼前这盘味道正宗的湘菜上。

神父耐心地听完每个人的意见,脸上依旧是那副悲天悯人的微笑。他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些反应。

“晚上也好,”他先是对立希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乐队的练习,本来就应该在夜晚。夜晚是属于音乐和梦想的时间。”

然后,他转向负担最重的灯,再次强调:“高松姑娘,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你不需要再去工厂全天上班了。教会可以先支付一笔预付款,作为你们乐队的启动资金和生活开支,薪水足以支撑你们两个人的正常开销。”

这番话让立希和灯都一愣。

神父没有停顿,接着抛出了更具体的条件。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女孩,语气变得无比郑重。

“而更重要的是……我这里,有一个今年选秀季,能够直接通过最终遴选的名额。”

这句话,比刚才立希和素世争吵的声音,比窗外响町所有的喧嚣,都要响亮地在几个女孩的脑海中回荡。

选秀季的……通过名额?

在这个“大少女乐队时代”,这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这意味着可以跳过无数场残酷血腥的海选,跳过无数次被资本和评委挑剔、羞辱、践踏的过程,直接站到通往“职业乐队”的罗马大道上。

这是无数像影山那样挣扎在底层、最终被时代碾碎的音乐人,做梦都不敢想的捷径。

立希的眼睛亮得惊人,她猛地看向神父,仿佛想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她憧憬的职业乐手,也是亲姐姐椎名真希,走的是月之森内部举荐的精英体系,如同坐着电梯在里面练习俯卧撑努力直达顶层。

而响町这边,则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能杀出来的,都是从泥浆里滚过几遍的狠角色。这个名额,无异于一张从地狱直达天堂的单程票。

素世也终于抬起了头,那张总是维持着假笑的脸上,此刻只剩下苍白和震惊。虽然她现在过着外人看来无忧无虑的月之森大小姐生活,但她从未忘记小时候家境并不富裕的日子。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渡神父口中这个轻飘飘的“名额”,背后代表着怎样的资源、能量,以及它能如何轻易地改写一个人的命运。

而高松灯,她那双总是像蒙着一层雾气的粉色眼眸,此刻也睁大了。她怔怔地看着神父,然后又转头看了看身旁正抓着一块排骨、啃得满嘴是油的晃。

如果……如果有了这个……是不是就不用再那么辛苦了?

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去工厂,也不用在嘈杂的夜场里打工,能有更多的时间和他一起去河边捡那些美丽的石头和小虫?

是不是……就能在这片混乱的街区,为自己和他,撑起一个小小而安稳的家?

似乎是察觉到了灯的目光,晃抬起头来,咧开嘴冲她傻笑了一下,嘴角的油光在饭店昏黄的灯光下亮晶晶的。

一束微弱的光,在高松灯的眼底深处,悄然点亮。

“当然,”神父看出了她们的意动,继续加码,“教会支持你们出道,只是为了让更多迷途的灵魂听到你们的声音。所以,获利的合同可以按照三七分成,教会只取三成,用于维持教会和响町社区的慈善日常开销。”

“剩下的七成,全部用来进行乐队的日常运营和成员分红,当然,资金优先考虑本地.......”

“哐当!”

一声刺耳的巨响,猛地打断了神父的话。

“雅鹿……”

隔壁桌,一直闷头喝酒的影山,将手中的玻璃杯重重地砸在桌上,碎裂的玻璃碴混着廉价的烧酒溅了一地。

他满脸通红,双眼布满血丝,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指着素世她们这一桌,嘶吼道:

“东京都里的大小姐们,本身的乐队名额就多到用不完,现在还要跑来‘换户口’,抢我们响町这群人拿命在拼的位置吗?!”

萧瑞娜反应极快,一把拉住了摇摇欲坠的影山,同时歉意地向神父和素世她们笑了笑,那笑容在他漂亮的脸上显得有些无奈:“抱歉,渡神父,影山他……喝醉了。”

神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略微震惊,但很快恢复了镇定,他温和地对萧瑞娜说:“无妨,萧桑。若是你这位朋友需要帮助,随时可以到教会来,主的大门永远为需要慰藉的灵魂敞开。”

萧瑞娜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悲天悯人的神父,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便用力把还在挣扎的影山按回座位上。

华人老板娘闻声赶来,看到一地狼藉,叹了口气,默默地拿来扫帚清理。

响町嘛,唐人街边,正常。

而这突如其来的冲突,刺破了素世紧绷的神经。今天来积压的委屈、愤怒和被抛下的不甘,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她抬起头,直视着影山,用她那月之森口音清晰地说道:

“这位先生,我想您搞错了一件事。要不是东京都每年拨下的巨额税收,以及像我们这样的人所缴纳的各种费用,响町的各位,还想喝上没严重核污染的水吗?在谈论所谓公平之前,不应该先认清现实吗?”

“现实?!”影山猛地甩开萧瑞娜的手,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素世,“你们这些大小姐知道什么是现实吗?现实就是,响町是大东京的垃圾场!所有在大少女乐队时代里被淘汰的、被榨干的、无家可归的人,最后都堆在这里!从东南亚来的外国劳工,从乡下被骗来的农民工,还有成千上万像我一样,从外地跑到东京来,最后却被碾得粉碎的年轻人!我们就是你们光鲜亮丽的时代的残渣!你们凭什么,凭什么还要来抢我们最后一点活路?!”

“那也是他们自己选择来到东京的,不是吗?”素世毫不退让,她的声音愈发冰冷,“机遇永远摆在那里,抓不住,只能说明能力不足。与其在这里怨天尤人,不如反思一下,为什么被时代淘汰的是自己,而不是别人。”

“soyo……”

“素世!”

灯和立希同时出声,语气里充满了担忧。

影山愤怒的嘴里反复念叨着:“月之森……大小姐……公平吗……呵呵,公平……”

素世在朋友们的呼唤声中,也猛然惊觉。她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一阵后怕。

自己刚才都说了些什么?这些话刻薄冷酷,完全不像平时的自己的表现。

她感到小腹传来一阵熟悉的坠痛感,才恍然想起,大概是自己的生理期快到了,情绪才会这么不受控制。

“抱歉……”她低下头,小声道歉,“我……我说得太过分了......了......”

她看见晃给她递来了热水,下意识接了过来,又奇怪的看了对方一眼。

“高松晃”老神在在,继续吃着东西。

“影山,好了,”萧瑞娜叹了口气,强行架起失魂落魄的影山,“你不是也一直看不起响町这地方,总想着离开吗?这会儿倒把自己当成响町的代言人了?”

他拿出钱包,排出几张钱币后,半拖半拽地拉着影山往外走,经过素世她们桌边时,脚步顿了顿,对神父望了一眼,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很快就消失在店门口。

一场闹剧收场,但桌上的气氛比之前更加冰冷。菜已经凉了,除了晃谁也没有了胃口。

又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神父站起身,走到柜台结了账。他对饭店老板夫妇表示了歉意,然后走回来说:“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各位可以回去再考虑一下。我的提议,随时有效。”

说完,他若有所思的看了眼还正傻乎乎啃着排骨的晃,先行离开了。

立希看了一眼灯,又看了一眼垂头不语的素世,最后对海玲说:“我们……也走吧。”

“我看也不错,”海玲擦了擦嘴,把筷子放好,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起码挺热闹。”

立希皱眉:“什么热闹,跟我走,灯,咱们走中间。”

饭店里的尴尬气氛已经让人无法多待一秒。四人默默地站起身,离开了那家小小的饭店。

外面,响町的喧嚣一如既往,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争吵和破碎的酒杯,都只是这首混乱交响乐里的音符。

看着素世失魂落魄的样子,灯犹豫了一下,还是小步上前,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

“那个……soyo……”灯的声音很小,几乎要被街上的噪音淹没,“我……我带你们往右……去逛逛唐人街吧。”

立希和海玲都看向素世,等着她做决定。素世抬起头,看着灯那双清澈的、带着小心翼翼关切的粉色眸子,拒绝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于是,四个少女,加上一个心智如同孩童的男人,汇入了唐人街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这里比响町更加拥挤,也更加活色生香。空气中弥漫着油炸食物、中药材和香料混合的浓郁气味。挂满红色灯笼的牌楼下,卖糖炒栗子的小贩用力翻炒着锅里的石子和栗子,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旁边的肉铺门口,挂着整只的烧鹅和叉烧,油光锃亮,引人垂涎。穿着旗袍的导购小姐用流利的中文和日文招揽着游客,穿着不同学校制服的学生三三两两地聚在奶茶店门口。

灯牵着晃,熟门熟路地在人群中穿行,晃对这一切都感到新奇,指着橱窗里的舞狮头套,又指着捏面人的小摊,发出“啊啊”的兴奋叫声。

灯耐心地一样样跟他解释,虽然她的语言总是断断续续,但神情却无比温柔。

素世默默地跟在后面,刚才的激动和愤怒已经褪去,只剩下一种浸入骨髓的疲惫和空虚。周围的热闹和喧嚣都与她无关,隔着一层毛玻璃。

走过一个卖占卜符的小摊时,灯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有些紧张地看着素世。

“soyo……那个……”她绞着手指,似乎在组织语言,“之前……你的事……亲子鉴定的结果……怎么样了?”

立希和海玲的脚步都慢了下来。

听到这个问题,素世的身体僵了一下。她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头,脸上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排除了。”她说,声音平静得可怕,“我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灯的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有释然,也有一丝……失望?

“是……是吗……”

“嗯。”素世点了点头,目光越过灯的肩膀,看向那个正好奇地盯着一个冰糖葫芦傻笑的男人,“他不是我的父亲。一切……都只是我的妄想而已。”

说完,她像是卸下了什么沉重的包袱,又像是失去了最后的支撑,整个人都有些摇摇欲坠。

……

另一边,在唐人街一个堆满垃圾桶的昏暗后巷里,萧瑞娜终于扶着烂醉如泥的影山停了下来。

影山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酒精让他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变得迷离,他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眼前这个美得不真实的粉发“少女”。

巷口的红灯笼投来微弱的光,勾勒出萧瑞娜精致的侧脸和柔顺的发丝。他感受着影山那毫不掩饰混杂着欲望、嫉妒与绝望的目光,忽然低下头,肩膀开始轻轻地颤抖。

“呵……呵呵……”

压抑的低笑声从他喉咙里溢出,越来越大,笑得他整个身体都在发抖,如同听到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

过了好几秒,他才慢慢止住笑声,重新抬起头。他微微弯下腰,凑近影山,那张足以让无数男人疯狂的脸上,勾勒出一个妖冶而讥讽的笑容。

“怎么,又被我迷住了?”他的声音磁性悦耳,“想剥光我的衣服,把我丢到床上?我掏出来比你大哦,你应该已经对我这种人有心理障碍了吧?”

他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挑起影山那满是胡茬的下巴,眼神里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怜悯和一丝同类间的自嘲。

“不过……其实,我现在不介意给你些温暖。反正,两个走投无路的可怜人之间互相安慰取暖,也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对吧?”

巷子里的垃圾桶散发出潮湿的、食物腐败的酸味,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猫从阴影里蹿过,消失在更深的黑暗中。影山被酒精麻痹的眼神失去了焦点,他痴痴地望着近在咫尺那张美丽的脸,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因酗酒和熬夜而浮肿的脸上,露出了某种可以称之为“温柔”的神情。

“我只是……想到了(日语)她……”他的声音沙哑。

“哟呵,老情人?”萧瑞娜挑了挑他那精心修饰过的眉毛,脸上的讥讽更浓了,“那她怎么样了?也是个被大东京的浮华迷了眼,最后把你甩了的可怜虫?”

“她死了。”影山的语气很平静,“八年前。也是想搞乐队,没钱,没门路,签约的会社把她当牛马使唤,让她不停地写歌、陪酒。最后一次选秀季,她争不过花咲川的小姐们,最终落选,就在这响町的微风酒吧公寓里,吞了安眠药。”

巷口的风吹过,卷起几张油腻的废纸。

萧瑞娜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他沉默了下来,那双顾盼生姿的眼睛里,难得地流露出茫然。

巷子外唐人街的喧嚣阵阵。

“……没听你说过。”半晌,他才轻声说。

影山没有接话,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身边那只破旧的吉他箱,“我只是……想把她的歌词,写成曲子,让更多的人……能听见。”

他继续说,“她写得很好……真的很好……”

“算了,不说这些了。”萧瑞娜直起身,恢复了他那副张扬的样子,“之后你打算怎么样?真就卷铺盖滚回冲绳老家去?”

影山没有回答,反而抬起头,用那双混沌的眼睛看着他:“瑞娜,你为什么要来送我?”

“切,感谢你的救命之恩而已。”瑞娜耸了耸肩,“去年我不是又失恋发疯割腕吗?鲜血地毯,多朋克啊。不是你半夜回来发现,跑去把那个老酒鬼奥村医生从床上拖起来给我急救,我现在坟头的草都比你高了。”

“瑞娜,”影山忽然问,“你还想活吗?”

这个问题让萧瑞娜愣住了,他转开头,避开了影山的视线,看着巷口闪烁的霓虹灯。

“我只是不想死罢了……”他轻声说,“……还没想好要怎么活。”

“但我想死了。”影山说。

空气再次凝固。

“别介啊,”萧瑞娜忽然又笑了起来:

“死多没意思。要不回响町那边,那个弦卷家的生物实验室不是常年高价收购实验体吗?去卖个肾,或者干脆签个协议,去做人体强化实验也行啊。没准出来就变假面骑士了呢。”

“我已经只有一个肾了。”影山平静地回答。

“…………艹!”萧瑞娜那张漂亮的脸扭曲了一下,一句地道的中文脱口而出,“那你要死还他妈还坑老子一顿饭钱!”

影山没有听懂这句中文,他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瑞娜,刚刚那个月之森小姑娘的话,你也听到了。你说……这个世界上,到底什么事情,才算是比较公平的?”

“呵呵,”萧瑞娜冷笑起来,“其实没什么公平的。可能……也就是死亡,相对来说,公平一些吧。不管你是大小姐,资本家还是流浪汉,最后不都是两眼一闭,一盒骨灰?”

“这样啊……”影山喃喃自语,像是得到了某种确认。

他扶着墙,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瑞娜,如果……我是说如果,按照你们华国的做法,遇到这种事,应该怎么办?”

“我们?”萧瑞娜眼波流转,“当然是爆了啊。正所谓‘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飘摇荧惑高’……当我没说。”

影山没有理会他后半句的玩笑,反而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皱巴巴的纸,塞到瑞娜的手里。

“咳咳……瑞娜,还好我前几天买了份意外险……受益人,就是你了。”

萧瑞娜拿着那张薄薄的纸,一时没反应过来。

“嚯,”他愣了几秒,才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感叹,随即道,“还算你有点义气。那行吧,祝你‘地球online’删号退坑愉快。记得上星际Steam给这破游戏打个差评,下次转生,要是找到了什么好玩的新游戏,记得拉我入坑啊,你这个……牢玩家。”

“转生啊,是个好方法……”影山喃喃道,“那……工具呢?”

“卡车呗。”萧瑞娜想也不想地回答,这是轻小说上最流行的异世界转生方法。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影山忽然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流了出来,“那行!瑞娜,我去争取我的公平了!本来还想着是和你们这些华国人打仗的问题,打算……今天才发现,原来……大家的敌人……都是一样的……”

“那我去月之森看看了!”

“你又在说啥疯话……”萧瑞娜皱起了眉,心里没来由地一突。

影山没有理他,只是踉跄地站稳,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瑞娜,你就别想那个什么神父了,去老老实实找个人嫁了或者去娶个姑娘吧。永别了……”

“.......卡车,这附近,上哪儿搞呢?”他低声道,萧瑞纳没听太清。

“撒由那拉(永别)了!”萧瑞娜借着酒劲儿,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他挥了挥手,“至于我的事情,你就甭管了!”

他没有回头,快步走出了巷子,消失在唐人街五光十色的灯火里。

.......

夜幕降临,响町“黎明之光”工厂一天的喧嚣渐渐平息。但在其中一个空旷的仓库里,却比白天还要热闹。

高松灯和往常下工后一样,站在一个用几个工具箱临时搭起来的台子上,手里捧着她那个牵牛花笔记本。机油和铁锈的气味还未散尽,她重新穿着一身灰扑扑的钳工服,用她那特有带着点结巴和电波感的语调,给台下同样灰头土脸的工友们念诗。

但今天不一样。

在她的身后,椎名立希坐在一套崭新的架子鼓前——那是神父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搞来的,崭新得和这个破旧的仓库格格不入。

当灯念出第一个音节时,立希手中的鼓棒也随之落下。

没有章法,没有固定的节奏。立希只是紧紧地盯着灯的背影,感受着她诗句里那些破碎的、奔涌的情感,然后用最直接、最狂暴的鼓点,将它们放大、撕裂、再重重地砸向在场的每一个人。

“哈!”

灯的诗句是迷离的星尘,立希的鼓点就是撕裂夜空的惊雷。

工友们都围了过来,议论纷纷。砖厂那几个智力有些障碍的工人不明所以,只是觉得热闹,跟着鼓点傻乎乎地拍着手。而那些来自东南亚,每天在流水线上重复着麻木动作的外来劳工们,却听得入了迷。

他们听不懂灯那些断断续续的日文词句,却能从那狂乱的鼓点和少女执拗的声音里,听出一种共通被压抑的呐喊和无声的愤怒。

几个三哥随之手舞足蹈,另一些人靠在冰冷的墙上,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倒是几个日本本地上了年纪的老工人,和几个从华国来的研修生,若有所思。角落里,负责看门的老头儿多崎,正和工厂的华国保安老李嘀咕着什么。

“老李,你说……这神父到底想搞什么名堂?”多崎咂了口烟,吐出的烟圈在昏暗的灯光下扭曲变形,“让这些小丫头片子在这儿敲锣打鼓,能当饭吃?还是说,这也是主的旨意?”

“老崎,你这就不懂了。”老李靠在墙上,抱着双臂,下巴朝若麦的方向扬了扬,“看见没,那叫直播,这叫流量。神父这是要捧网红搞收入呢,咱们响町也要出自己的明星了。把人捧出去了,钱不就来了?”

“明星?偶像哼,”多崎冷哼一声,把烟头在地上踩灭,“不过是给东京那些有钱人换个口味的马戏团罢了。等他们看腻了,还不是被吃干抹净,扔回这垃圾场里。”

“那也比在工厂里拧一辈子螺丝强。”老李看着台上那个瘦弱念诗的女孩,眼神复杂,“至少,能让更多人听见她们的声音,不是吗?”

在他们不远处,小陈正领着一群响町的流浪汉在外围看热闹。那些流浪汉大多神情麻木,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一场比街头卖艺更吵闹的表演,算是漫长黑夜里一个不用花钱的消遣。

小陈在那儿激情澎湃的解说了半天,最后抽了抽嘴角。

而在人群的最后方,仓库的阴影里,长崎素世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塑料泡沫垫在屁股下面,远远地坐着,双臂抱在胸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台上的两个人,不理会任何人。

她身旁,今天被立希和灯特意邀请来的佑天寺若麦,则显得兴致勃勃。

她举着手机,正对着仓库中央进行直播。

“哇哦,Nyamu亲是吧,这是什么邪典仪式现场吗?”海玲凑到她身边,看着手机屏幕上飞速滚动的弹幕,懒洋洋地问。

“你不懂,这叫‘真实’,”若麦的眼睛闪闪发光,兴奋地压低声音,“你看,在线人数已经破三万了!这比我之前拍的探店视频都火爆!一个樱霞会社RING事件少女乐队的主唱,当时的鼓手,在一个废弃工厂里搞噪音艺术,加上我这个主持人……这个组合,太有爆点了!”

海玲瞥了一眼手机屏幕,直播间里,弹幕确实炸开了锅。

【这是什么新型行为艺术?】

【工业废土风乐队?爱了爱了】

【鼓手小姐姐好帅!打得好用力!我耳机要爆了!】

【念诗的那个……有点吓人,是当时RING那个战争歌姬吗?但又有点想一直听下去】

【Nyamu总能挖到这种神奇的东西!#响町朋克#】

【我宣布这是2xxx年最伟大的行为艺术现场!】

“所以呢?能换成钱吗?”海玲打了个哈欠,问出了最实际的问题。

“当然能!”若麦激动地捏紧了拳头,“流量就是钱!话题就是钱!你看那边!”

她朝仓库的另一头努了努嘴。渡边神父正和工厂的矢板主管站在一起,看着台上的表演和台下工人们的反应,不时交谈着,脸上都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渡边神父看着这一切,看着直播间里暴涨的人气,看着工人们脸上那久违的、鲜活的表情,他感到自己蒙受了主的点播,引导迷途羔羊已经成功了第一步。这些来自社会底层的灵魂,正在被全新的声音吸引,而少女们,也在被触动。

……芬奇校长那边已经跟我说过了,乐队的关键位置——吉他手千早爱音已经就位了……月下狂想曲那位名叫要乐奈的少女,嗯,都筑老板进去之前也拜托我我看着她,这也是一个机会,珠手老板那边也谈妥了,随时可以出动……神父心想,很快,很快所有的拼图都会各归其位,组成一幅足以撼动这个时代的图景。

不远处的阴影里,高松晃呆呆地坐在地上,离素世不远。

他的视线在台上汗流浃背的灯和立希之间移动,不时又转向另一边正在热切交谈的海玲和若麦。那双总是显得有些呆滞的眼眸深处,闪过混杂着柔和与迷茫的光。

演出结束,人群渐渐散去,仓库里又恢复了空旷。

“明天还要上学,我先走了。”立希一边收拾着鼓棒,一边对灯说。

“嗯。”灯点了点头。

“那我也回去了,今天真是大开眼界。”若麦晃了晃手机,满脸兴奋,“明天美奈美老师的剧组还要来响町招募群演,我得早点过来占个好位置直播。”

最终,四个少女结伴离开工厂,朝着JR车站的方向走去。素世依旧沉默,立希和若麦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刚才的直播数据,海玲偶尔插一句,通常都和钱有关。

高松灯则牵着晃的手,与她们在岔路口分别,转身走回了月下狂想曲。

酒吧里夜场还没开始。灯一眼就看到了趴在吧台边一张桌子上、人事不省的萧瑞娜。他周围散落着好几个空酒杯。

“影山桑……已经走了吗?”灯小声问正在擦拭杯子的西贡姐妹中的姐姐琳。

琳抬起头,看了一眼烂醉如泥的瑞娜,叹了口气:“是啊。影山桑身上的钱,连昨天的酒钱都付不起了,是瑞娜......姐替他付的……他俩,关系其实挺不错的。”她顿了顿,补充道,“影山桑上午走的时候,让我跟灯你说一声谢谢,还有……保重。”

“其实我今天见到他了.......”灯小声说道。

“别提那个欠了一屁股债的晦气家伙了!”正在清点酒水的阿阮没好气地打断了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琳,你也是,别总同情心泛滥!快点收拾一下,准备后半夜的活儿了!”

还是妹妹莲心善,她端着一盘刚洗好的水果走过来,对灯和晃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你们也累了吧?快去浴室冲一下吧,今天锅炉烧得足,干净的热水也还有。”

“谢谢……”灯感激地点了点头,拉着还莫名有些兴奋的晃,走向后台的公共浴室。

浴室里水汽氤氲,温热的空气让人的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推开门,灯发现要乐奈已经在了。她正光着身子,坐在一张小塑料凳上,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

看到灯和晃进来,乐奈只是抬了抬眼皮,说了句:“洗澡……野猫,又多了两只。”便起身走了过来。

灯已经习惯了乐奈的特立独行,她熟练地帮“高松晃”脱下沾满灰尘的工服,打开花洒,温暖的水流冲刷掉了两人身上的疲惫和一天的尘埃。

晃像个孩子一样,在水流下高兴地拍着手,溅起的水花打在灯的脸上,她也不恼,只是温柔地笑着。

帮晃冲洗干净后,灯拿起另一个花洒,走到乐奈身后。乐奈正费劲地想冲掉自己后背上的泡沫,看到灯过来,她也没说话,只是很自然地把背转向她。灯默默地接过花洒,调好水温,温热的水流从乐奈光洁的背脊上滑下,冲走白色的泡沫。乐奈舒服地眯起了眼睛,仰起头,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咕噜声。

午夜。

月下狂想曲的喧嚣彻底归于沉寂,只剩下吧台后一盏昏黄的小灯还亮着,照着东倒西歪的酒瓶和满是污渍的桌面。

萧瑞娜在一阵剧烈的头痛中醒来。他趴在冰冷黏腻的桌子上,宿醉带来的恶心感和口干舌燥让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

他摇摇晃晃地撑起身,混沌的大脑像一台生锈还在缓慢转动的齿轮,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视线在黑暗中摸索,最后落在了那张被他捏得皱巴巴的、还沾着酒渍的纸上——那份该死的保险单。

大脑的齿轮,终于咔嗒一声,对上了位。

一些混杂着酒气的片段,如同鬼影般在他脑海里浮现。

影山那张通红绝望的脸。

他自己的声音,轻佻又恶劣:“祝你‘地球online’删号退坑愉快……”

影山的回应,带着一种诡异的认真:“转生啊,是个好方法……”

那句刺耳的话:“我去争取我的公平了!”

麻耶,骇死我了……

还有最后,那个让他以为是醉话的问题。

“永别了……”

“……卡车,上哪儿搞呢?”

“卡车……”

卧槽!

霎那间萧瑞娜完成冰桶挑战,让他从里到外都冻僵了。酒精带来的麻痹感和迟钝被彻底击碎。

格劳资滴这是啥意思?

一个被逼到绝路、认定死亡才是唯一公平、并且刚刚拿到“转生攻略”的醉汉,会去做什么?

月之森女子学园……他要去月之森争取公平……用卡车?

他奶奶滴!

萧瑞娜连滚带爬的起身,也不顾自己妆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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