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的穿堂风卷着后厨的油烟味,漫过二楼的回廊。尹志平踏上最后一级木梯时,脚步顿了顿——凌飞燕的房门敞着,晨光从窗棂斜切而入,将她的红影钉在窗前,衣袂随微风轻拂,像一簇将熄未熄的火焰。
他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喉间像堵了团浸了水的棉絮,闷得发疼。方才与赵志敬在院里的争执,以凌飞燕的内功,不可能听不见。那些龌龊事被赤裸裸揭开,此刻再面对她,竟比面对千军万马还要难。
“进来吧。”凌飞燕的声音从窗前传来,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让尹志平的心跳漏了半拍。
他抬脚走入房间,木门在身后“吱呀”轻响,像一声悠长的叹息。房间里陈设简单,一张木桌,两把椅子,墙角堆着她的行囊。昨夜的烛台还摆在桌上,烛芯结着焦黑的疙瘩,映得她的影子在墙上微微晃动。
凌飞燕没有回头,依旧望着窗外。客栈外的官道上,几只麻雀在啄食昨夜打斗散落的谷粒,叽叽喳喳的叫声反衬得房间里愈发安静。
尹志平走到她身后半步的位置,目光落在她发间——那支红玉簪是他前几日在市集上买的,她说过喜欢这抹亮色。此刻玉簪的反光刺得他眼睛发酸。
“你都听到了。”他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木头。不是疑问,是陈述。
凌飞燕这才缓缓转过身。晨光落在她脸上,映得她眼底的红血丝清晰可见,想来是一夜未眠。那双总是含着锐气的眸子,此刻像蒙了层薄雾,雾底下是翻涌的痛楚,却偏要硬撑着,不肯让那点脆弱露出来。
“听到了又如何?”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牵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尹大哥,你不觉得,该和我说些什么吗?”
尹志平望着她眼中的失望,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揉碎了,又捏成一团。他张了张嘴,想说“赵志敬夸大其词”,想说“其中有隐情”,可那些话在舌尖打了个转,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他说的,句句属实。”他别开视线,声音低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你也看到了,我就是这种人。”
“就是这种人……”凌飞燕重复着这五个字,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裹着泪意,“我曾以为你很特殊。”
她上前一步,眼底的薄雾散去,露出底下汹涌的情绪,有愤怒,有委屈,更多的是一种被信仰背叛的茫然:“尹大哥,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那日,我中计,被匪徒绑在破庙里,他们扒我的衣服,是你踹开庙门,一剑挑了为首那人,对我说‘别怕,有我在’。”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那些尘封的记忆被重新翻开,带着血腥气,也带着当时的暖意:“后来我被县太爷设局,也是你夜闯县衙,把我救出来,对我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公道自在人心’。”
“是你让我觉得,这江湖虽乱,总还有人守着一份干净;这世道虽险,总还有人信着‘道义’二字。”凌飞燕的眼眶红了,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顺着脸颊滑到下颌,滴在衣襟上,洇出小小的湿痕,“我以为你正直,有原则,有良心。我以为跟着你,就能看到这世界好的一面……”
尹志平的心像被钝刀反复切割,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想解释,想告诉她自己是穿越而来,身不由己;想告诉她他对小龙女的事满怀愧疚;想告诉她如果可以重来,他宁愿从未遇见小龙女,只守着她一人。
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一片苍白。那些理由,在凌飞燕的眼泪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他欠小龙女的,欠凌飞燕的,都无法抹去。
“你倒是说话呀!你倒是辩驳呀!”凌飞燕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泪水顺着脸颊滚落,砸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迹,“你说啊!你说那些都是假的,是赵志敬胡说八道!”
尹志平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团滚烫的棉絮。他想说“不是的”,想说“我有苦衷”,更想告诉她自己来自另一个世界,那些违背本心的事,多是身不由己。可话一出口,却化作一串晦涩的音节,像远方传来的梵音,高低起伏,却没一个字能被凌飞燕听懂。
她茫然地看着他,眼底的痛楚又添了几分:“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尹志平颓然闭了闭眼,心头涌上一阵无力。他早该想到的,穿越的秘密注定只能困在他自己的喉咙里。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换了她能懂的话语,声音低哑得像磨过砂纸:“对不起,飞燕。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是我让你失望了。”
他抬起眼,望着她通红的眼眶,语气里带着最后一丝希冀:“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了。你……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让我弥补,让我……”
“弥补?”凌飞燕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忽然摇了摇头,泪水又一次涌了上来,“我不知道。”她别过脸,看向窗外,晨光落在她颤抖的肩头,“尹大哥,有些东西碎了,就拼不回去了。就像镜子,裂了缝,再怎么粘,那道痕也永远都在。”
尹志平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看着她决绝的侧脸,知道这句话里的分量——那是比拒绝更伤人的距离,是连“恨”都懒得给的疏离。他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都成了多余。
凌飞燕望着窗外的晨光,眼底的自嘲像水波般漾开,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涩:“奔赴绝情谷前,你每晚都会在梦中喊出小龙女的名字,看着你为小龙女失魂落魄的样子,我也心疼,更笃定你们是有过情分的。”
她转过身,红衣在晨光里泛着暗哑的光,语气里带着几分当年的执拗:“我那时想,定是她小龙女负了你。不然以你的性子,怎会那般魂不守舍?我甚至找了一个机会和小龙女堂堂正正的打了一仗,觉得她这般寡情薄幸,你为她茶饭不思,她却跟着公孙止卿卿我我,转身就要嫁给他,当真是水性杨花!’”
尹志平的心猛地一揪,他从不知凌飞燕竟为自己做过这些。
凌飞燕嗤笑一声,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现在想来,她倒是坦荡。反倒是我,像个跳梁小丑,替你打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架。”
尹志平喉头滚动,说不出话来。
凌飞燕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疲惫的亮,“你应该也猜到了,在绝情谷内,那个总在暗处帮你的神秘高手,就是我。”
尹志平缓缓点头,目光里带着几分了然:“我的确猜到了。一开始只当是哪位隐世高人,可后来与金世隐交手,见你武功突飞猛进,招式间那股凌厉又沉稳的劲儿,隐约有那位神秘高手的影子,又想起你那时毫无征兆出现在绝情谷……”
尹志平望着凌飞燕,眉峰微蹙,语气里裹着怅然:“我帮小龙女疗伤时,后力不济,你在关键时刻帮忙,内力又纯又稳,我只当是哪位德高望重的前辈,怎么也没往你身上想。还有,我醒来后急着去找小龙女,你突然点我穴道,我还怨你多管闲事……”
“我不点你穴道?”凌飞燕挑眉打断,声音里泛着苦涩,“公孙止有闭穴功和阴阳毒砂掌,你那点功夫冲上去,不是送命是什么?我拼尽全力,也只能勉强接他几招,你真当我不想杀他?”
尹志平这才彻底恍然,原来她不是不愿出力,是实在难敌。想起自己之前的埋怨,脸颊一阵发烫,低声道:“是我鲁莽了,错怪你了……”
凌飞燕深吸一口气,眼底的锐气渐渐褪去,只剩下浓浓的疲惫:“你突然离开绝情谷,我不知道你的踪迹,还留在了那里一段时间。
我瞧着小龙女转眼便依偎在杨过身边,心里替你憋着股气。这般深情错付,换谁不心寒?可看他们眼波流转间的痴缠,分明是一对被命运拆扯的苦鸳鸯,公孙止横插一脚,倒像块碍眼的石头。
我终究是狠不下心,我甚至看到公孙止想侵犯小龙女的时候,还暗中出手帮忙,和公孙止苦战了一场,险死还生,我这是图什么呀?”她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声音发哑,“帮一个不算情敌的情敌保清白,哪怕……你根本不知道。”
尹志平看着她发红的眼眶,只觉得心口像被堵住了。
“你不过就是仗着我喜欢你罢了。”凌飞燕忽然苦笑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若不是心里装着你,谁愿意为你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谁愿意看着你为别的女人伤神,还要巴巴地跑前跑后?我那时甚至想,只要能让你开心,哪怕你心里装着小龙女,我守在你身边,看着你好,也就够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被风吹散:“可现在才知道,我守着的,不过是个幻影。你根本不是我以为的那个尹大哥……”
尹志平站在原地,看着她眼底的光一点点熄灭,像被风吹灭的烛火。他想辩解,想说“不是这样的”,可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只剩下无边的沉默。
绝情谷的风仿佛穿过时空,带着雪莲的清苦,也带着凌飞燕未曾说出口的委屈,狠狠砸在他心上。
“可我还是救了她。”凌飞燕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公孙止如此卑劣,我想着,她是你放在心上的人,即便不能和你在一起,也不能被那个老男人欺负,可我没想到你居然做的更加……”
她忽然笑了,笑声里满是荒谬:“到头来,她竟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你的存在!你不过是在她被点穴、被蒙眼的情况下,有了那样一场不堪的纠缠!尹大哥,你告诉我,我那时的维护,是不是很可笑?”
“飞燕,我……”尹志平抬起手,想碰她的肩膀,却被她猛地避开。
“别碰我。”凌飞燕后退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眼底的爱意像退潮般散去,只剩下疏离,“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对你表白吗?在客栈里,我对你说‘尹大哥,我心悦你’。那时我刚从鬼门关爬回来,满身伤痕,却觉得只要能跟着你,什么苦都能吃。”
“可现在看来,我真是看错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许久的愤怒,“你和那些想占我便宜的匪徒、县太爷,又有什么两样?他们是明抢,你是暗骗!你骗走了我的信任,骗走了我的心意,骗得我像个傻子一样,为你维护一个根本不值得的人!”
尹志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攥住,疼得他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他宁愿她骂他、打他,哪怕拔剑刺他一剑,也比此刻这诛心的话语好受。那种被最信任的人彻底否定的滋味,比任何酷刑都要难熬。
他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只有胸口那片剧烈的疼痛在蔓延,像岩浆流过血管,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发烫。他想辩解,想嘶吼,想告诉她不是这样的,可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凌飞燕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眷恋,有不甘,有愤怒,最终都沉淀成一片死寂的平静。她弯腰拿起放在墙角的行囊,里面装着她的换洗衣物和那柄陪了她多年的长剑。
“尹大哥,你好自为之吧。”她说完,转身便往门外走。
尹志平猛地回神,看着那抹即将消失的红影,心头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凌飞燕是他穿越到这个世界后,唯一一个不受剧情裹挟、纯粹因他本人而动心的女子。他多想抓住她的手,告诉她他后悔了,告诉她他不能没有她。
就在她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尹志平的手几乎要碰到她的衣袖——可指尖前一寸,他还是停住了。他看到她眼底那决绝的光芒,知道此刻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已无法挽回。
爱之深,责之切。正因为她爱惨了他,才无法容忍他的背叛。
木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尹志平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掌心空荡荡的,只剩下一片冰凉的风。
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晨光依旧明亮,却照不进他心底那片骤然升起的黑暗。他忽然想起系统的警告,想起方才院门外凌飞燕的那声叹息。原来系统从不是唯一的枷锁,命运的轨迹早已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稍有偏离,便会扯出无法承受的裂痕。
凌飞燕的离开,便是他试图挣脱剧情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