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那场惨烈的同门相残已过去月余。
秦荫身上的伤势在李剑直那近乎“物尽其用”的诡异丹药和王掌柜偶尔的指点下,已好了七七八八。
但心上的创伤,却非药石可医。
她时常独自一人坐在安河边,望着潺潺流水发呆。
大师兄魏玄扭曲的面容,二师兄薛绩溅落的鲜血,三师兄牛昆至今未愈的伤势……
这些画面如同梦魇,日夜纠缠。
她不再是那个清冷出尘的天阳宗仙子,眉宇间总笼着一层化不开的忧郁与迷茫。
这日,她正对着河水出神,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哟,小秦丫头,又在这儿对河弹琴呢?可惜没带琴,不然倒是风雅。”
齐疯子不知何时溜达了过来,嘴里叼着根草茎,双手枕在脑后,一副闲得发慌的模样。
秦荫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她知道,这忘忧居里,就属这位齐叔最没正形,但也……最是心思通透。
齐疯子在她旁边大大咧咧地坐下,也不管地上的尘土。
“还在想你那几个不成器的师兄?”
秦荫身体微微一颤,沉默了片刻,低声道:“魏玄他……终究在最后……”
“最后良心发现了是吧?”齐疯子嗤笑一声,打断了她。
“那是因为他走投无路了!要不是老瞎子……呃,要不是情况危急,他会拼命?小丫头,看人不能只看他最后一刻是站着还是跪着,得看他之前九十九步是怎么走的。”
他的话尖锐而直接,像一把刀子,剖开了秦荫心中那点残存的、对大师兄复杂难言的幻想。
她咬了咬嘴唇,没有反驳。
“这人呐,有时候就是贱骨头。”
齐疯子望着河水,语气带着几分看透世事的嘲弄。
“明明有阳关大道不走,非要去挤那独木桥,等掉下去了,才想起来喊救命,晚了!”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只见李剑直面无表情地走在前面,而桃夭夭则像只欢快的小鹿,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边,嘴里还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李师兄,你看那个糖人捏得多好看!”
“李师兄,掌柜的说要买陈记的酱油,你别走那么快嘛!”
“李师兄,你看那边有卖绢花的,秦师姐戴一定很好看!”
李剑直脚步不停,对桃夭夭的话充耳不闻,那双空洞的眼睛直视前方,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是虚无。
只有在桃夭夭差点撞到路人时,他会极其精准地伸手拉她一下,动作机械,如同设定好的程序。
齐疯子看着这诡异又和谐的组合,乐了:
“嘿!老王头还真会指派人!让小直子这木头陪小桃子逛街,这不是把兔子往冰山边上送吗?”
秦荫看着桃夭夭那鲜活灵动的样子,再看看李剑直那万年不变的冰山脸,嘴角也不由得微微勾起一丝弧度。
这忘忧居,真是处处透着古怪,却又奇异地让人感到一丝……安心。
“看到没?”
齐疯子用下巴点了点桃夭夭的方向。
“那丫头,前朝遗孤,身份不比你这亡宗弟子轻松多少。可现在呢?该吃吃,该喝喝,该闹闹。为啥?因为她知道,天塌下来,有老王头那高个子顶着,有我们这帮老不死的在旁边看着。”
他转过头,认真地看着秦荫:
“小秦丫头,你师父师兄都没了,宗门也没了,这是事实,哭没用,恨也没用。你得想想,以后的路,怎么走。”
秦荫心中一凛。
这个问题,她一直不敢深想。
“我……我不知道。”
她茫然地摇头,“除了报仇,我还能做什么?”
“报仇?找谁报?魏玄死了,辑武司根深蒂固,你一个人能杀得完吗?”齐疯子撇撇嘴。
“要我说,你还不如学点实在的,把本事练好了,以后想干嘛干嘛。至少,别再像这次一样,被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还得靠小直子那木头救命。”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却点醒了秦荫。
是啊,没有实力,一切都是空谈。
齐疯子眼珠子一转,忽然压低声音道:
“我看你根骨不错,心性也还算端正,就是有点死脑筋…要不……你拜个师?我看老瞎子就挺合适!”
“刘前辈?”秦荫一愣。
那位白衣盲眼的前辈,气质超然,给她的感觉深不可测。
“对啊!”齐疯子来了劲。
“老瞎子别看眼睛不行,心里亮堂着呢!他那‘心眼’观气的本事,天下一绝!你跟他学,保证比你以前在天阳宗学的东西强百倍!而且他脾气比老王头好,比我会教徒弟,比哑巴张……呃,他至少能说话!”
他极力推销着,仿佛刘瞎子是他家开的店铺。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响起。
“齐疯子,你又在这里替我胡乱应承什么?”
只见刘瞎子拄着青竹杖,白衣胜雪,纤尘不染,缓缓走来。
他虽然目不能视,却精准地“望”向了齐疯子的方向。
“嘿嘿,老瞎子,你来得正好!”
齐疯子一点也不尴尬,指着秦荫道。
“我看这丫头是个可造之材,跟你挺有缘分的,你收了她当徒弟呗?省得你一身本事没人继承。”
刘瞎子没有立刻回答,他的“心眼”缓缓扫过秦荫。
秦荫只觉得一股温和却无比深邃的力量拂过自己,仿佛内心所有的情绪、所有的念头,在这一刻都无所遁形。
片刻后,刘瞎子缓缓开口,声音平和:
“秦姑娘,你心中侠义未泯,此乃难得赤子之心。然,仇恨如枷锁,过犹不及。你若放不下,便无法真正看清前路。”
秦荫浑身一震,刘瞎子的话,直接点破了她内心的症结。
刘瞎子继续道:“拜师之事,非同小可。你我是否有师徒之缘,非我一言可定,亦非你一时冲动可决。”
“你且先在忘忧居住下,随王掌柜打磨心性,随李剑直体悟‘静’字,待你真正明心见性,知晓自己为何而执剑时,再谈其他不迟。”
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而是给了秦荫一个缓冲和思考的时间。
齐疯子在一旁听得直挠头:
“哎呀,老瞎子你就是规矩多!收个徒弟而已,搞得这么麻烦!”
刘瞎子懒得理他,对秦荫微微颔首,便拄着青竹杖,沿着河岸缓缓离去。
秦荫望着刘瞎子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旁边一脸“恨铁不成钢”的齐疯子,再想到忘忧居里那些形形色色、却都在用自己方式活着的人。
心中那团乱麻,似乎被理清了一丝。
报仇,或许不再是唯一的目标。
变得更强,弄清楚自己未来的路,似乎……也同样重要。
她深吸一口气,安河带着水汽的清新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丝凉意,却也带来了一丝新的希望。
她转身,朝着忘忧居的方向走去,步伐比来时,坚定了几分。
齐疯子看着她的背影,咂咂嘴:“得,又一个被老瞎子忽悠瘸的。”
他自己却没意识到,他那番看似不着调的话,才是真正敲醒秦荫的第一声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