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初夏,帝都的午后阳光已有些灼人。
李景裕难得偷得半日闲,未着龙袍,只穿了一身玄青色常服。
与同样作寻常富家公子打扮的秦翌,并肩行走在帝都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
街道两旁商铺林立,叫卖声、车马声、行人交谈声不绝于耳,充满了世俗的烟火气。
“啧,皇帝老儿,你说你整天窝在那四方宫墙里,有什么意思?瞧瞧这外边,多热闹,多鲜活!”
秦翌一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街边卖艺的杂耍班子。
一边用胳膊肘碰了碰身旁的李景裕,语气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调调。
李景裕眉头微蹙,对于秦翌这种毫无君臣礼数的举动早已习惯,但每次依旧有些不适应。
他负手而行,目光扫过熙攘的人群,沉声道:
“朕肩负天下重任,岂能如国师这般终日嬉游闲逛?这市井繁华,亦是朕之江山一隅。”
“得了吧,少跟朕来这套官面文章。”
秦翌嗤笑一声,顺手从旁边一个小摊上拿起个憨态可掬的泥人把玩。
“江山江山,离了这活生生的人,那就是一片死土。你啊,就是把自己绷得太紧。”
李景裕哼了一声,没有接话。
与秦翌相处,他总是处于一种微妙的被动。
对方的思维跳脱,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两人信步由缰,不知不觉拐入了一条相对安静的辅街。
这里多是一些书画古籍、古玩雅扇的店铺,客人不多,环境清幽。
就在经过一家门面不大的茶舍时,秦翌的脚步忽然顿住。
脸上露出一丝讶然,随即化为灿烂的笑容。
朝着茶舍廊檐下一位独坐的身影热情地挥了挥手:
“嘿!老瞎子!你怎么也跑帝都来了?真是巧了!”
李景裕循声望去,只见茶舍廊檐下的阴影里,坐着一位身着朴素白色长袍,纤尘不染的老者。
他双眼紧闭,眼窝处有着淡淡的旧疤,手中握着一根青竹杖,正安然地品着茶。
不是刘瞎子又是谁?
听到秦翌的招呼,刘瞎子缓缓“抬眸”,“望”向声音来源。
他那布满疤痕的眼窝仿佛能穿透虚妄,先是精准地“落”在秦翌身上,嘴角微微扯出一丝无奈的弧度:
“秦疯子,你这破锣嗓子,隔着三条街都听得见。老夫云游至此,喝杯清茶,也要向你报备不成?”
他的声音清朗平和,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
然而,下一刻,刘瞎子那无形的“心眼”,便如同最精密的雷达,自然而然地扫过了秦翌身旁的李景裕。
这一“看”之下,刘瞎子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顿。
在他的“心眼”感知中,秦翌身旁那人,周身笼罩着一层浓郁到化不开的皇道龙气!
那气息堂皇正大,威严深重,与整个帝都的气运隐隐相连。
虽极力内敛,但在他的感知里,却如同黑夜中的火炬般鲜明!
此人身份,呼之欲出——
当朝天子,李景裕!
刘瞎子的心神在瞬间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
圣曜王朝……
辑武司……
虽说主要的账该算在那些具体执行者和幕后推手身上,但这位皇帝,终究是这庞大机器名义上的最高掌控者。
不过,这一丝波动很快便平息下去,如同石子投入深潭。
只泛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便恢复了古井无波。
他并非嗜杀之人,更清楚冤有头债有主的道理。
在此地,此刻,对这位皇帝出手,毫无意义,且会打破某种微妙的平衡。
给秦翌,甚至可能给大哥他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更何况,在他“心眼”观照下,这位皇帝身上虽有杀伐果断之气,却并无那种滥杀无辜、怨孽缠身的污浊之光。
于是,刘瞎子只是如同对待任何一个陌生的同行者一般,对着李景裕的方向,极其平淡地微微颔首。
算是打过了招呼,随即便收回“目光”,继续品着自己的茶。
仿佛对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李景裕在刘瞎子“看”过来的瞬间,心中亦是凛然!
他虽然无法像秦翌那样清晰感知气息,但久居上位,对于他人的注视,尤其是那种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本质的目光,有着异乎寻常的敏锐直觉。
这个盲眼老者,不简单!
而且,对方显然已经认出了他的身份!
但那反应……
未免太过平静了些。
秦翌何等人物,刘瞎子那细微到极致的停顿以及随后过于平淡的反应,如何能瞒得过他?
他心中暗笑,这老瞎子还是这般心思通透,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他脸上笑容不变,大大咧咧地拉着李景裕就走了过去,毫不客气地在刘瞎子对面的空位坐下。
“老瞎子,别这么冷淡嘛!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介绍,这位是……呃,黄老爷,我做生意的大主顾!”
秦翌随口就给李景裕编了个身份,还对李景裕挤了挤眼。
李景裕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但对上刘瞎子那双虽然紧闭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窝,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算是默认了这个称呼。
他依言坐下,姿态依旧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威仪。
“黄老爷,这位是刘老先生,我的一位故交,别看他眼睛不方便,心里可亮堂着呢,是位有大本事的人!”
秦翌又热情地向李景裕介绍刘瞎子。
刘瞎子放下茶杯,淡淡道:
“秦自在,你少在老夫面前油嘴滑舌。这位‘黄老爷’气度不凡,非是池中之物,老夫一介残躯,当不起‘大本事’三字。”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出了李景裕的不凡,又表明了自身不愿深谈的态度。
李景裕闻言,心中对这位盲眼老者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他拱了拱手,语气平和地说道:
“刘先生过谦了。能得秦……秦兄引为故交,必是奇人异士。”
秦翌看着两人这互相试探、彬彬有礼的模样,觉得甚是无趣,抢过茶壶给自己和李景裕各倒了一杯,抱怨道:
“我说你们俩,能不能别这么文绉绉的?累不累啊!老瞎子,你还没说呢,跑帝都来干嘛?总不会是专门来喝这寡淡茶水的吧?”
刘瞎子“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道:
“怎么,这帝都之地,只许你秦疯子来去自如,就不许老夫来寻访几位故友,品鉴一番这天子脚下的风云气象?”
他这话意有所指,既回答了问题,又暗合当下情境。
李景裕目光微动,品着“风云气象”四字,觉得这盲眼老者话里有话。
秦翌却浑不在意,哈哈一笑:
“风云气象?我看是乌烟瘴气才对!不过你来了也好,省得我整天对着……呃,黄老爷这张严肃脸。改天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喝酒,保证比这茶水有滋味!”
三人便在这茶舍廊下,看似闲谈起来。秦翌插科打诨,妙语连珠;
刘瞎子言语不多,却每每切中要害,带着几分玄机;
李景裕则大多时间在静静倾听,偶尔插言一两句,沉稳持重。
夕阳的余晖洒在青石板上,将三人的身影拉长。
一位是逍遥世外的绝顶至强,一位是洞察天机的盲眼心宗,一位是统御万民的九五之尊,在这帝都一隅的寻常茶舍,因缘际会,共饮一壶清茶。
看似平静的日常之下,是暗流涌动的彼此试探与心照不宣。
直到日头西沉,华灯初上,三人才各自散去。
刘瞎子拄着青竹杖,身影消失在帝都的街巷深处;
秦翌伸了个懒腰,不知又溜达到何处去寻找乐子;
而李景裕则在那位如同影子般悄然出现的暗卫首领护送下,返回了那重重宫阙。
对于李景裕而言,这次偶然的相遇,无疑在他心中又投下了一颗新的石子。
那位高深莫测的盲眼老者,以及他与秦翌之间看似随意实则默契的关系,都让他对宫墙之外的那个“江湖”,有了更深一层的忌惮与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