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的余韵尚未完全散去,帝都的空气里仍隐约飘着艾草与菖蒲的清苦气息。
国师府,听雪轩内,檀香袅袅,将夏日午后的燥热隔绝在外。
李日卿与苏幻烟正对坐手谈。
棋枰之上,黑白子交错,看似平和,内里却暗藏玄机,一如这帝都的局势,也如两人间数十年的纠葛。
苏幻烟伤势已好了大半,面色虽仍有些苍白,但那双清冷的眸子已恢复了往日的灵动与深邃。
就在这时,一道懒散中带着戏谑的声音毫无征兆地打破了轩内的宁静:
“啧啧,小太阳,你这棋艺几十年了也没见长进啊!还是这般步步为营,束手束脚,看得人憋闷!”
话音未落,一道血色身影已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听雪轩门口。
秦翌倚着门框,双手抱胸,俊美如玉的脸上带着标志性的玩世不恭的笑容,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棋局。
李日卿执子的手微微一顿,抬头看向秦翌,脸上露出一丝无奈:
“秦居士,不请自来,非君子所为。”
“君子?”秦翌嗤笑一声。
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自顾自地拎起旁边小几上的茶壶,对着壶嘴就灌了一口。
“那玩意儿谁爱当谁当去,规矩太多,憋得慌。”
他的目光随即落在了李日卿对面的苏幻烟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一瞬。
秦翌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渐渐敛去,那双总是带着逍遥意趣的桃花眼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惊讶,有追忆,有恍如隔世般的感慨,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小烟儿……”
他开口,声音里褪去了所有的轻浮,带着一种久违的、仿佛穿越了近五十载光阴的熟稔与温和。
“真的是你?我还以为……这辈子都再见不到你这丫头了。”
苏幻烟在他进来的那一刻便已抬起头。
当看清秦翌的容貌,尤其是感受到他身上那熟悉又陌生的逍遥道韵时,她那清冷如冰莲的容颜上,也清晰地闪过一丝震动。
尘封的记忆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泛起了层层涟漪。
她放下手中的棋子,缓缓站起身,对着秦翌,展露出一个极淡、却仿佛冰雪初融般的真切笑容:
“秦师兄……别来无恙。”
这一声“师兄”,跨越了近五十年的时光,将两人瞬间拉回了那个早已湮灭在历史长河中的师门岁月。
李日卿见状,心中了然,默默起身,对着秦翌拱了拱手:
“秦居士与苏仙子原是故交,你们慢聊,日卿去吩咐人备些茶点。”
他极为体贴地将空间留给了这两位久别重逢的旧识。
听雪轩内,只剩下秦翌与苏幻烟二人,以及那盘未下完的棋,和空气中弥漫的、带着岁月厚重感的沉默。
“近五十年了……”
秦翌走到苏幻烟对面,却没有坐下,只是目光复杂地打量着她。
“时间在你身上,倒是没留下多少痕迹。还是这么……清冷得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苏幻烟微微垂眸,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棋子:
“师兄不也是?逍遥天地,风采更胜往昔。只是这爱偷人茶喝的毛病,还是一点没变。”
秦翌闻言,不由哈哈一笑,那点久别重逢的感伤气氛顿时冲淡了不少。
他顺势坐下,拿起刚才李日卿放下的那枚白子,在指尖把玩着。
“没办法,习惯了。当年在山上,就属你泡的雪顶含翠最好喝,我可不就没少去你那儿顺嘛!”
他眼中带着追忆的光芒,“还记得有一次,被我顺走了你刚得来的一点极品茶叶,你气得追着我跑了三个山头,那剑气,差点把师父他老人家闭关的洞府都给掀了。”
提及师门旧事,苏幻烟清冷的脸上也忍不住浮现一丝极淡的笑意。
那笑意驱散了她眉宇间常年不化的冰霜,显得格外动人。
“是啊……那时师兄你就总没个正形,师父没少为你头疼。”
她轻声说着,语气里带着一丝遥远的怀念。
“谁能想到,后来……宗门会遭逢那般大难……”
提到宗门败落,两人的神色都黯淡了下来。
那是一场席卷整个修行界的浩劫,他们那个不算强大却温馨的师门,最终未能幸免,树倒猢狲散,门人弟子各奔东西。
“宗门没了,路还得自己走。”
秦翌将棋子“啪”地一声按在棋枰上,语气恢复了洒脱,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沧桑。
“我选了这条逍遥路,无拘无束,天地为家。你呢?听说你后来一直在云游,追寻你那‘云岫之道’的极致?”
苏幻烟点了点头:
“云岫之道,在于超然,在于自在。只是……走得越远,有时反而觉得越发孤独。”
她抬眼看向秦翌,“不像师兄你,看似逍遥,却总能在这红尘中找到乐子。”
“乐子?”秦翌挑眉,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人生苦短,不及时行乐,难道还像小太阳那样整天板着脸忧国忧民吗?那多累得慌!”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幻烟略显苍白的脸上,语气转为关切:
“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会受伤?还在这帝都待着?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苏幻烟简略地将南疆遭遇尸魇老祖以及后来被李剑直所救之事说了一遍,至于与元冥尊主相关的内容,则隐去未提。
秦翌听得眉头微皱:
“尸魇老祖?那种货色也能伤到你?看来你这次遇到的麻烦不小。不过……救你那小子,啧,是老王头教出来的那个怪胎吧?那小子确实邪门得很。”
两人就这样,隔着一张棋枰,诉说着分别后近五十年的经历。
没有惊天动地的故事,多是些修行路上的见闻、感悟,以及对逝去时光的零星追忆。
时而感慨,时而轻笑,时而又陷入短暂的沉默。
近五十年的光阴,足以改变太多东西。
但他们之间那份源自同门、历经岁月洗礼的情谊,却并未完全褪色,反而在这种平淡的叙旧中,悄然复苏。
就在秦翌说到他如何在北原戏耍拓跋苍时,听雪轩外忽然传来了国师府管事恭敬的声音:
“秦居士,府外有一位姓王的老者,说是来找您的。”
秦翌话音一顿,脸上露出一丝讶异:
“老王头?他怎么跑帝都来了?”
苏幻烟也微微挑眉,她对那位深不可测的“王道友”印象极为深刻。
秦翌站起身,对着苏幻烟笑道:
“得,闲话家常先到此为止。老王头轻易不出门,他来找我,准没小事儿。小烟儿,你好好养伤,回头师兄再来看你。”
苏幻烟微微颔首:
“师兄自去忙正事。”
秦翌不再多言,身形一晃,便已出了听雪轩,朝着府门方向而去。
苏幻烟独自留在轩中,目光重新落回棋枰之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黑子。
秦翌的到来,像是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皱了她平静的心湖,那些早已被深藏的、关于师门和青春的记忆碎片,不断涌现。
而府门外,一身粗布衣衫、佝偻着背的王掌柜,正揣着手,面无表情地等着。
看到秦翌出来,他浑浊的老眼抬了抬,沙哑地开口,只有言简意赅的三个字:
“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