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时光,倏忽而过。
七夕之夜,天阶夜色凉如水。
银河浩渺,横贯长空,牛郎织女星隔河相望,熠熠生辉,仿佛诉说着千年的等待与一期一会的珍贵。
安宁镇外的忘忧河畔,比往日多了几分人气。三三两两的少女妇人,手持巧果、莲蓬,或蹲在河边摆放自制的简陋河灯,或对着银河默默祈愿,笑语声细碎,融入潺潺流水与阵阵蛙鸣中。
忘忧居的几人,也来到了河边。
桃夭夭最为兴奋,她怀里抱着好几盏自己亲手制作的河灯,虽然形状有些歪歪扭扭,但用料扎实,色彩鲜艳,一盏盏胖乎乎的,透着童稚的诚意。
“王叔,这盏是你的!保佑菜园子永远茂盛!”
她将一盏缀满绿色彩纸,象征生机的小船灯塞给王掌柜。
王掌柜接过,那枯槁的手指摩挲着粗糙的灯壁,浑浊的老眼在夜色中看不清情绪,只是微微颔首。
“张叔,这盏安神静心的给你!”
那是一盏淡蓝色的莲花灯,花瓣层叠,倒也雅致。哑巴张接过,清澈的眸子映着灯火,对桃夭夭露出一个温和的浅笑。
“刘叔,你的蛐蛐笼子……啊不是,你的河灯!”
桃夭夭差点说漏嘴,赶紧将一盏编得略显杂乱、但颇具野趣的灯笼塞给刘瞎子。刘瞎子哼哼着接过,嘟囔道:
“老子又没什么心愿可求……”手却将那灯握得稳稳的。
她还给秦翌也准备了一盏素白的、没有任何装饰的方形灯。
“秦居士,这个给你……”她声音小了些,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安慰。
秦翌看着那盏白灯,眼中恨火与悲凉交织,最终,他还是沉默地接了过来。
那盏灯在他手中,仿佛有千钧之重,承载的不是祈愿,而是无尽的祭奠。
最后,桃夭夭看向李剑直和魔千雅,眨了眨眼,笑嘻嘻地跑开了,将空间留给了他们。
魔千雅今夜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依旧是一袭黑衣,却换上了更为飘逸的款式,裙摆如云,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
墨发如瀑,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挽起,几缕发丝垂落颊边,平添几分慵懒风情。
她手中捧着一盏极其精美的河灯,灯身是绽放的墨莲形态,花瓣层叠,脉络清晰,以某种暗色金属为骨,覆以半透明的玄纱,灯芯处空置,等待着被点亮。
“木头,你看!”
她将灯举到李剑直面前,巧笑倩兮,“这可是本宫花了三天功夫做的‘墨玉玄莲灯’,是不是比那些凡品好看多了?”
李剑直空洞的眸子映着那盏精巧绝伦的灯,依旧没有任何表示。
魔千雅也不在意,拉着他走到河边一处稍微僻静的水湾。
河水倒映着漫天星子与远处零星的灯火,波光粼粼。
她蹲下身,将墨玉玄莲灯轻轻放在水面上,然后仰起头,用那双在夜色中愈发显得勾魂摄魄的眸子看着李剑直,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撒娇的软糯:
“李剑直,借你一丝寂灭道韵点灯嘛。”
李剑直垂眸,看着水中那盏与众不同的灯,又看了看魔千雅那双充满了期待与执着的眼睛。
夜风吹拂,带来她身上若有若无的幽香,与河畔的水汽、青草气息混合在一起。
他沉默着,没有动作。
魔千雅就那么仰头望着他,不说话,也不催促,只是眼神里的光,固执地亮着,仿佛能穿透他周身那层冰冷的寂灭壁垒。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远处的欢声笑语,近处的流水蛙鸣,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李剑直那万年不变的空洞眸子里,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波动,如同深潭最底层被投入了一颗微尘。
他缓缓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抬起了右手食指。
指尖,一缕比夜色更深沉、比虚无更寂寥的气息萦绕而出,那并非真气,而是他本源道韵的一丝外显。
他俯身,将那缕寂灭道韵,轻轻点向了墨玉玄莲灯的灯芯。
没有火光燃起。
但那盏墨玉玄莲灯,却在被点中的刹那,通体散发出一种幽暗、深邃、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微光!
那光芒并不耀眼,却让周围的星光和远处的灯火都黯然失色,仿佛它自身就是一个独立的、微缩的寂灭宇宙。
灯,亮了。
以寂灭为火,以玄莲为舟。
魔千雅看着那盏独一无二、散发着寂灭气息的河灯,妩媚的眼中迸发出惊人的光彩,那是一种混合着得意、喜悦与难以言喻的满足的笑容,比天上的银河还要璀璨。
她伸出纤指,轻轻一推。
墨玉玄莲灯晃了晃,承载着那缕寂灭道韵,承载着她满腔炽热而无处安放的情思,缓缓向河心漂去。
它不像其他河灯那样温暖明亮,反而像是一滴落入水中的墨,又像是一颗逆行于星河的孤寂星辰,在五彩斑斓的河灯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夺目。
李剑直静静地看着那盏灯漂远,看着它在波光中载沉载浮,看着那点寂灭之光在浩瀚星河与人间烟火的映衬下,倔强地存在着。
他依旧沉默,依旧寂寥。
但在他那空无的心湖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那盏灯的远去,轻轻地、轻轻地动了一下。
那感觉转瞬即逝,快得让他无从捕捉,也无法理解。
魔千雅站起身,与他并肩而立,望着河心那一点独特的幽光,唇角噙着心满意足的笑。
“李剑直,”她轻声说,声音融在夜风里,“你看,就算是最寂灭的道,也能点亮一盏灯呢。”
不远处,桃夭夭和其他人也纷纷放出了自己的河灯。
王掌柜那盏绿色的小船晃晃悠悠,哑巴张的莲花灯平稳端庄,刘瞎子的“蛐蛐笼”灯歪歪扭扭,秦翌手中的素白河灯,则被他轻轻一推,无声地滑入水中,像一滴落入河流的眼泪,迅速被水流带向黑暗的下游。
点点灯火,汇入忘忧河,带着各自的祈愿、思念、祭奠与无人知晓的心事,顺着水流,漂向未知的远方。
星河在上,灯火在下。
有人寄相思,有人寄寂灭,有人寄仇恨,有人……只是随波逐流。
今夜忘忧河,千灯流过,照见众生心中,一点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