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无边的黑暗与剧痛中摇曳。
影泽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寸寸碎裂,每一寸肌肤、每一根骨骼都在发出哀鸣。
燃命秘法的反噬如同万千毒虫,疯狂啃噬着他的生命本源,灵魂仿佛被投入了炼狱之火,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煎熬。
然而,在这极致的痛苦中,他的思绪却诡异地飘远,仿佛脱离了这具即将崩溃的躯壳,回溯着那短暂却尽是灰暗与冰冷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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羯州,一个偏僻、贫瘠的小山村。
记忆的起点,是永远洗不掉的泥泞和永远填不饱的肚子。
他是村人口中的“怪胎”、“扫把星”。出生时便不哭不闹,眼神空洞,皮肤冰凉,接生婆吓得差点把他扔进尿桶。
从此,厄运似乎就伴随着他家。牲畜莫名死亡,庄稼接连歉收。
父母看他的眼神,从一开始的不安,逐渐变成了厌恶与恐惧。
他是家中的耻辱,是带来不幸的源头。
同龄的孩子用石头丢他,骂他是“棺材子”,远远见到他就吐口水。
他没有朋友,只有无尽的孤立和恶毒的咒骂。
他认事很早,早到还不明白为什么世界对他充满恶意时,就已经学会了沉默和躲避。
他常常一个人躲在村外的乱葬岗,那里没人会去,只有冰冷的墓碑和呜咽的风声陪着他。
他摸着那些冰冷的石头,反而觉得比村子里那些活人的目光更温暖些。
八岁那年,他唯一的妹妹染上恶疾,药石无灵。
绝望的父母将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在他身上,认定是他克死了妹妹。
那个雨夜,父亲醉醺醺地提着柴刀,红着眼要砍死他这个“祸害”。
母亲只是在一旁冷漠地看着,甚至没有阻拦。
他没有哭,也没有求饶。
只是用那双空洞的眼睛,深深地看了他们最后一眼,然后转身冲进了瓢泼大雨之中,再也没有回头。
流浪,从羯州到陵州。
一个八岁的孩子,能做什么?
他像野狗一样在荒野、在城镇的角落挣扎求存。
与野狗争食,在垃圾堆里翻找残羹冷炙。
冬天,蜷缩在破庙或者桥洞,靠着捡来的破烂棉絮抵御寒风,多少次差点冻死在街头。
夏天,被蚊虫叮咬,浑身溃烂,高烧不退,只能靠着一股求生的本能硬熬过来。
他见过太多人性的丑恶。~施舍给他半个馒头的妇人,转眼就被她的丈夫拖走,骂她浪费粮食;
偶尔有好心人给他一点铜板,下一刻就会被更大的乞丐抢走,顺便揍他一顿。
他学会了不信任任何人,学会了用冷漠和凶狠来保护自己。
那双原本只是空洞的眼睛,渐渐染上了狼崽般的警惕与戾气。
一年又一年,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活着,仅仅是为了活着。
像一株无根的浮萍,在尘世中盲目地漂泊,感受不到任何温暖,也看不到任何希望。
直到……他流浪到了陵州边境,饿晕在了一片阴森的山谷外。
……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在一个冰冷的大殿里。
一个穿着黑袍、气息如同深渊的身影,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那是冥骨尊者。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看到他就露出厌恶或恐惧。
那双隐藏在阴影后的眼睛,只有审视和……一丝兴趣。
“根骨奇特,天生阴脉,是个炼尸的好材料。”
冥骨尊者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从今以后,你叫影泽。这里,就是你的家。”
家?
这个陌生的字眼,让影泽死寂的心湖泛起了一丝微澜。
冥骨尊者没有食言。
他给了他衣服穿,给了他食物,虽然那些食物带着血腥气,但能吃饱。
他传授他功法,那名为《尸煞战体》的诡异秘术,修炼起来痛苦万分,需要忍受尸煞蚀骨之痛,但影泽甘之如饴。
因为这是力量,是能让他不再被人欺凌、不再挨饿受冻的力量!
冥骨尊者对他,算不上慈爱,但也从未苛待。别人有的修炼资源,他也有。
偶尔,在他修炼有所突破时,冥骨尊者甚至会淡淡地说一句“尚可”。
仅仅是这微不足道的两个字,却让影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这是他漂泊十数年,第一次被人“认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他把冥骨尊者当成了救赎,当成了赋予他新生的人。
名字是尊者给的,身份是尊者给的,力量是尊者给的,这条命,自然也是尊者的。
十三年的栽培,十三年的“恩情”,在他那颗早已冰封的心里,冥骨尊者的形象越来越高大,逐渐与“父亲”重叠。
他愿意为这个“父亲”做任何事,扫平一切障碍。
冥骨尊者谋划夺取断尸教,他便是最锋利的刀。
那些不服管教的前教主亲信、那些桀骜不驯的真传弟子……他一个个找上门,用最残忍、最酷烈的手段将他们清除。
他不在乎过程,只在乎结果。只要能看到冥骨尊者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满意”,他便觉得一切都值了。
他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强,足够有用,就能永远留在“父亲”身边,赢得更多的关注和……或许永远也不会有的“关爱”。
……
意识的画面,最终定格在今日,定格在这幽冥角斗场上。
他看到了那个白发黑袍的青年,看到了自己一次次被击退,看到了那洞穿他力量核心的一指……屈辱、不甘、还有深怕让“父亲”失望的恐惧,最终吞噬了他的理智。
他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燃尽一切,只求一胜。
然而……结果却是如此讽刺。
他拼上性命的一击,换来的,只是对方轻描淡写的一句“腰有点酸”。
影泽涣散的目光,艰难地、带着最后一丝卑微的期盼,转向高台之上,那个他视若神明的身影。
他败了。
败得如此彻底,如此难看。他拼尽了一切,甚至燃烧了生命,却连让对方重伤都做不到。
他让义父失望了。
一股比燃命反噬更加剧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痛苦与绝望,猛地攥紧了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对不起……义父……泽儿……没用……
最后的意识,被无边的黑暗与冰冷彻底吞噬。
他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头颅无力地垂下,周身那暴戾的气息彻底消散,只剩下死寂。
那布满裂痕的身躯,如同一个破碎的、被遗弃的玩偶。
角斗场上,这具跪倒的残躯,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关于孤独、渴望、扭曲与最终幻灭的短暂人生。
他一生追寻的温暖和意义,或许从一开始,就只是一场精心编织的利用。
高台之上,冥骨尊者看着气息彻底断绝、如同破布般跪在那里的影泽,笼罩在骨甲下的面容看不出丝毫表情。
唯有那眼眶中跳动的幽绿魂火,似乎比平时更加冰冷、更加漠然。
他缓缓抬起骨爪,沙哑的声音如同寒风吹过万载不化的冰原,清晰地传遍整个角斗场:
“废物,终究是废物。”
声音里,没有半分痛惜,只有毫不掩饰的嫌弃与……清理掉无用棋子的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