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光熹微。
李莲花收拾好药箱,看了一眼正蹲在院子里和狐狸精说话的褚璇玑。
她今日穿了那件他昨夜刚补好的鹅黄色衣裙,在晨光里显得格外鲜亮。
走了。他唤了一声,声音刻意放得平稳,率先转身踏上小径。
褚璇玑立刻起身跟上,快跑两步习惯性地伸手就要去拉他的衣袖。
李莲花察觉到她的动作,脚步微顿。
那下意识想要避开的动作,终是在她纯然依赖的目光里凝滞。
他任由那纤细的手指轻轻攥住他宽大的袖口,布料上传来的微弱牵引感,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缠绕在心头。
晨间的求诊者是一位年迈的樵夫,为陈年咳疾所苦。
李莲花凝神诊脉,斟酌开方,又取银针为其疏通肺经。
指间捻着银针,一丝精纯的扬州慢内力随之缓缓渡入,手法沉稳娴熟。
一直安静待在旁边的褚璇玑看着他专注的侧脸,歪头想了想,便掏出自己的绢帕,凑上前去,小心翼翼地用帕角轻轻擦拭他的额角——尽管那里其实并无汗水。
她的动作生疏而轻柔,带着皂角的干净气息,帕子边缘无意间轻轻蹭过他的脸颊。
李莲花捻着银针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颤。他抬起眼帘,对上她近在咫尺的、写满“我在认真照顾你”的眸子,那里面映着他微微怔忡的模样。
心头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泛起一片酸软的温度。他几乎是仓促地垂下眼睫,低声道:……多谢。
不谢。褚璇玑收回帕子,看着他光洁的额头,满意地点点头,觉得自己终于学会了一项照顾莲花花的新技能。
诊毕归途,他的心头一阵涩然。
她是修仙之人。
这四个字如同冰冷的枷锁。
她来自那个他无法触及的世界,拥有着他无法想象的漫长生命。她此刻的懵懂依赖,或许只是坠入凡尘后一时的迷失。
她还小。十六岁。
这个数字再次刺痛了他。三十岁的他,在她面前几乎可以算是前辈。那份因她直白的依赖而悄然滋生的情愫,在此刻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她现在可能不通情爱。
她分不清依赖与爱慕,看不懂他刻意保持距离下的挣扎。她所有的亲近,都源于那份不谙世事的纯粹。
她早晚要回去。这个认知最是残忍。
少阳派,定坤剑......这些都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简陋的莲花楼,更不属于他这个身中剧毒、朝不保夕的江湖游医。
每想一层,心头的苦涩便深重一分,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在缓缓收紧。
他终究是不着痕迹地、极缓慢地将衣袖从她指间抽离,随即刻意加快了脚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到半步。
跟紧些,莫要走散。他目视前方,语气是刻意的平淡。
于是,当褚璇玑再次下意识地想要拉住他的衣袖时,李莲花脚步一顿,不着痕迹地将手背到了身后。
这半步,是他为自己划下的、摇摇欲坠的界限。
暮色四合时,两人一前一后回到了莲花楼。
灶上的水咕嘟咕嘟地滚开了,白色的水汽氤氲开来,模糊了李莲花有些失神的眉眼。
隔间里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是褚璇玑在沐浴。
李莲花站在门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准备干净的布巾或是下一步要用的东西,只是静静地站着。
他还要去找师兄单孤刀的遗骨,还要查明当年的真相,还要......面对自己这具不知何时会彻底崩溃的身体。
前路漫漫,危机四伏,他孑然一身尚且艰难,又如何能带着她?
可是......璇玑。
这个名字在心头滚过,带起一阵尖锐的酸涩与不舍。
他舍不得。
舍不得她懵懂依赖的眼神,舍不得她纯粹直白的夸赞,舍不得她笨拙却努力的陪伴,舍不得这莲花楼里因她而生的、久违的烟火气与温暖。
理智告诉他应该将她安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独自去完成他必须完成的事。
可情感却像藤蔓,早已将心脏紧紧缠绕,稍一动念,便是牵扯筋骨的疼。
正当他心乱如麻之际,隔间的门一声被推开了。
褚璇玑沐浴完毕,穿着一身干净的素白中衣,头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身后,带着一身温热潮湿的水汽和干净的皂角清香,就这么毫无预兆地,直直扑进了他的怀里,双臂自然地环住了他的腰。
莲花花,她仰起脸,发梢的水珠蹭到了他的下颌,声音带着沐浴后的松软,扎头发。
温香软玉满怀。
李莲花浑身猛地一僵,大脑瞬间空白。
所有关于未来、关于取舍的挣扎,在这一刻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撞得粉碎。
方才路上那刻意维持的半步距离,此刻成了最无用的挣扎。
他下意识地抬手,似乎想回抱住她,又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她单薄的中衣时,如同被灼伤般猛地缩回。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挣脱束缚。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找回理智,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沙哑:璇、璇玑姑娘!你、你是姑娘家,怎么能......怎么能随便扑到男人怀里?这、这于礼不合!
他的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和严厉,像是在告诫她,更像是在警告自己。
褚璇玑被他推得微微后退了半步,却并没有松开环着他腰的手。
她眨了眨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脸上没有丝毫被责备的委屈或羞窘,反而带着一种理直气壮的困惑:
我看别人夫妻,都是这样的啊。
她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回忆更久远的画面,语气带着天真的笃定:
我小时候,爹爹和娘亲,就是这样。
轰——!
这句话如同惊雷,直直劈入心底!路上所有的挣扎犹豫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修仙之隔、年岁之差、前路之险......所有理智的权衡在她这句天真却笃定的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她竟然......是照着夫妻相处的模样来待他的?!
巨大的震撼先至,随即难以言喻的狂喜如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冲垮了辛苦筑起的所有心防。
他看着眼前这张不染尘埃、却无比认真地说出二字的容颜,看着她环在自己腰间那固执不肯松开的手......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舍不得,都汇聚成了此刻胸腔里汹涌澎湃、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情感。
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他舍不得,是因为早已情根深种。
他垂下眼眸,遮住眼底翻涌的激烈情绪,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再抬起眼时,那双总是带着无奈的眸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又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他缓缓抬起手,这一次,没有再推开她,而是极其轻柔地,落在了她湿漉漉的发顶。
......好。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却又无比温柔的妥协,我帮你......扎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