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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世代经营纸扎店,却从不给纸人点眼睛。

村里老人说,纸人画眼就会“活”,会记住第一个看见的人,然后缠上对方。

那天夜里,我独自看守店铺,一阵阴风吹开了存放纸人的里屋门。

第二天,村里开始接二连三地死人,死状诡异,身边都散落着染血的纸钱。

直到我看见,那些死者的脸上,都被人用朱砂,轻轻点上了眼睛。

而我家仓库里,那个唯一被我爷爷点了睛的绝美纸人,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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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的纸扎铺子,开在镇子最东头,挨着那条流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河。铺子没有招牌,门脸也旧,乌沉沉的两扇木门,推开时吱呀声能传出半条街去。镇上人都知道陈记纸扎,也知道陈家的规矩:扎的童男童女、金山银山、车马轿子,样样精致,可那纸人的脸上,任你出多少钱,也绝不点眼睛。眼眶那里,总是空落落的两团惨白,看久了,心里头也跟着空,没着没落的。

这规矩,打我太爷爷那辈就传下来了。我爹走得早,我是跟着爷爷在这铺子里长大的。爷爷扎纸人的手艺是镇上头一份,削竹篾,糊白纸,上颜色,那纸人立起来,衣袂飘飘,眉眼虽然没有点睛,却已有了三分活气,仿佛只要一口气吹上去,就能动起来。但他每次扎完,总要把那空眼眶对着墙角放好,然后点上三炷香,对着里屋的方向拜三拜。里屋,是我们家的禁地,连我也不能随便进,只偶尔瞥见过里面似乎立着几个特别大的、蒙着白布的架子。

我问过爷爷,为什么不给纸人点眼睛。爷爷那时正对着油灯修补一个童女的裙边,昏黄的灯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跳动。他手里的动作停了停,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栓子,记住了,纸人画眼,魂就活了。活了,就得找东西。它第一个瞧见谁,就认谁,然后……就得缠上,不死不休。”他转过头,眼珠子在深陷的眼窝里显得格外亮,直直地盯着我,“这是咱们陈家祖师爷用命换来的规矩,破了,要出大事。”

镇上的老人也这么说,语气讳莫如深。他们讲,早年间不是没有胆大不信邪的纸扎匠,给纸人点了睛,想看看是不是真能活。结果,那纸人是“活”了,夜里自己走下架子,走到那匠人的床头,就那样“看”着他。没过多久,那匠人一家就死绝了,屋里干干净净,唯独每个人脸上,都盖着一张浸透了血的黄裱纸。故事真真假假,但陈家不点睛的规矩,连同那些沾着血腥气的传说,一起刻在了镇上每个人的记忆里,成了某种不可言说的禁忌。

爷爷是秋天走的,没病没灾,睡下就没再醒来,脸上很安详。铺子自然落到了我手里。我学了他七分手艺,勉强能支应门面。日子像门口的老河水,平缓地淌着,直到爷爷头七过后那个晚上。

那天生意淡,我早早关了前门,独自守在铺子里。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从窗缝门隙里渗进来。没有月亮,风却不知何时起了,一阵紧过一阵,绕着这孤零零的铺子打转,吹得屋檐下那盏常年不熄的引魂灯忽明忽灭,投在地上的光影张牙舞爪。我坐在爷爷常坐的那把磨得油亮的竹椅上,对着跳跃的灯芯,心里头莫名有些发毛。往常这时辰,爷爷总会咳嗽两声,或是拨弄一下算盘珠子,可现在,只有无边无际的死寂和风声。

“咣当!”

一声闷响,把我惊得从椅子上弹起来。声音是从里屋传来的!那扇我从小被告诫不能轻易开启的门。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心瞬间变得又冷又湿。是风吗?可那门栓,我记得爷爷在时总是插得牢牢的,后来我也检查过,很结实。

风更大了,呜咽着像是许多人在哭。紧接着,又是一声更清晰的“吱呀——”,仿佛有什么极其沉重的东西,在缓慢地摩擦着门轴。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喉咙发干,想喊,却发不出声音。腿像灌了铅,但还是挪动着,一步步挪到通往里屋的那扇小门前。

门,开了一条缝。

黑漆漆的缝隙,像一张咧开的、没有牙齿的嘴。一股陈年的、混合着纸张、糨糊和灰尘的阴冷气息,从里面扑面而来。我哆嗦着手,摸到门边的火柴,“嚓”地划亮一根。微弱的火光只能照亮眼前一小片。我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用力推开了门。

火柴的光摇曳着,勉强映出屋里的轮廓。依旧是那些蒙着白布的高大架子,静静地立在黑暗中,像一排沉默的守墓人。似乎没什么异常。我举着快要烧到手指的火柴,下意识地往里照了照,目光扫过架子底部……好像,有个架子下面的白布,掀起了一角?看不真切。火柴熄灭了,灼痛感传来,我手一抖,残余的火柴梗掉在地上,瞬间被黑暗吞噬。

我猛地退出来,砰地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喘着气。一定是风,一定是风把门闩吹松了。我拼命说服自己,不敢再去深想那掀起的一角白布下,是否少了什么。那一夜,我睁着眼到天亮,耳朵捕捉着每一丝细微的声响,直到晨光熹微,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镇上就出事了。

先是西头的王屠户,被人发现死在自家肉铺里。不是死在平日操刀砍肉的前铺,而是死在后院那口用来烫猪毛的大石缸旁边。他整个人头下脚上,栽在早已干涸见底的缸里,脖子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瞪大的眼睛里满是凝固的惊恐。怪的是,他周围的地上,洒落着好些崭新的、边缘染着不规则暗红痕迹的纸钱,像是被血浸过又晾干了。官差来了,验了尸,说是失足滑倒摔断了脖子。可私下里,人们都窃窃私语,王屠户膀大腰圆,那石缸又不高,怎会这样摔死?还有那些血纸钱,是哪来的?

恐怖的气氛开始像瘟疫一样蔓延。没过两天,镇南开茶铺的刘寡妇,死在了自家后院井边。她是投井死的,打捞上来时,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湿漉漉的、同样染着暗红斑点的纸钱。再然后,是更夫老赵头,夜里打更时,不知怎么走到了镇外乱葬岗,一头撞在一块残破的墓碑上,脑浆迸裂。发现他时,他冰冷的怀里,也塞着一叠那样的纸钱。

死的都是镇上的人,死法各异,但现场都出现了那种诡异的、染血的纸钱。流言蜚语如同盛夏河边的芦苇,疯狂滋生。人们看向彼此的眼神里充满了猜忌和恐惧,太阳一落山,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偌大个镇子,死寂得如同坟墓。连空气里,都仿佛飘着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纸钱和血腥混合的甜腻气味。

我缩在纸扎铺里,前所未有的恐惧攥紧了我的心。那些纸钱……我偷偷去看过一眼散落在王屠户家附近的,那粗糙的质地,泛黄的颜色,还有纸张边缘细微的毛刺……和我家仓库角落里堆放的、爷爷亲手打制的那些,一模一样。而我们陈家,因为扎纸人的需要,向来也自己制作纸钱,镇上独一份。

难道……和我有关?和那晚里屋的门莫名被吹开有关?一个我不敢触碰的念头,像毒蛇一样冰冷地缠绕上来。

事情在发现货郎李三的尸体时,达到了顶峰。李三死在他租住的小屋炕上,像是睡梦中被活活吓死的,面目扭曲狰狞。消息是官差封锁前透出来的,但镇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最让人头皮炸裂的细节是,李三那双因为极度恐惧而暴突的眼睛下方,脸颊靠近颧骨的位置,有人——或者说有什么东西——用鲜艳的、粘稠的朱砂,工工整整地点了两个小小的红点。

不是胡乱涂抹,就是点眼睛那样的两个点。

朱砂点睛!

爷爷的话,如同惊雷在我脑海里炸开:“纸人画眼,魂就活了……它第一个瞧见谁,就认谁,然后……就得缠上,不死不休。”

第一个瞧见谁?那晚,里屋的门开了,如果……如果真有什么东西出来了……它第一个看到的,是不是就是划亮火柴的我?可为什么死的却是王屠户他们?

不,不对!

电光石火间,我浑身冰冷,如坠冰窟。我想起爷爷临终前,紧紧攥着我的手,眼睛望着里屋的方向,嘴里含糊地念叨着:“……守好……千万别让人进去……尤其是……那个……她……怨气重……我点了睛……镇不住了……”

爷爷点了睛!他破了自己立下的、世代相传的规矩!他给一个纸人点了睛!那个纸人,就在里屋!

我猛地从竹椅上跳起来,因为过度惊骇而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强烈的、几乎令我呕吐的恐惧驱使我,连滚爬爬地冲到了里屋门前。这一次,没有任何犹豫,我颤抖着用力推开了那扇门。

白天昏暗的光线勉强照入。屋内的景象让我血液几乎冻结。

正中一个最大的架子,上面蒙着的厚重白布,被整个扯落在地。架子空了。

原本应该立在那上面的东西,不见了。

那是一个等人高的纸人,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门没关严,我偷看过一眼。那是个极美的女纸人,穿着凤冠霞帔,像是新娘的装扮,面容是爷爷耗尽心血描绘的,虽然当时远远瞥见脸上没有点睛,但那份栩栩如生的柔美与哀戚,却深深印在了我脑海里。爷爷后来发现我偷看,狠狠打了我一顿,那是他唯一一次对我动手。

现在,她不见了。只留下空荡荡的架子,和地上那团皱巴巴的白布。

而在我脚边不远,架子下方的阴影里,静静地躺着几枚纸钱。边缘,是熟悉的、已经变成褐色的血渍。

所有零碎的线索,在这一刻被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连接起来:爷爷破例点了睛的绝美纸人,头七之夜莫名洞开的里屋门,接连死去、身边伴有我家特制血纸钱的镇民,以及李三脸上那突兀的、象征“点睛”的朱砂红点……

不是它第一个看见了我。

是它“活”了,从这间屋子走出去了。它带着被“点睛”而生的诡异“灵性”,或许还有爷爷口中那沉重的“怨气”,进入了夜晚的镇子。而那些死者,王屠户、刘寡妇、老赵头、李三……是不是都曾“看见”过它?在夜里,在某个僻静的角落,猝不及防地,与这个美得诡异、眼眶里或许已被爷爷点上了漆黑眸子的纸人新娘,对上了视线?

它“认”了他们。

然后,缠上,不死不休。用各种离奇的方式,取走他们的性命,并留下染血的纸钱作为标记。李三脸上的朱砂,也许是一种仪式,一种更彻底的“占有”或“诅咒”的完成。

而我,陈栓子,这个纸扎铺现在的主人,这个本该继承一切禁忌与秘密的人,却对此一无所知,甚至可能是它得以“出世”的间接推手。爷爷试图用规矩束缚它,最终却亲自给了它“眼睛”。现在,它游荡在外,继续寻找着“看见”它的人。

下一个,会是谁?

强烈的窒息感扼住了我的喉咙。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框,缓缓滑坐在地,目光死死盯着那空荡荡的架子。外面的天色,正一点一点地暗下来。夜晚,又要来临了。

夜风,再一次掠过河面,吹得铺子门板轻轻作响,仿佛有谁在叹息,在低语,在等待着下一次的“相认”。

而我知道,事情远远没有结束。它拿走的,或许不只是那几条人命。爷爷隐瞒的,我对这铺子、对这规矩所不知道的,恐怕才是真正恐怖的开始。

比如,爷爷为什么偏偏要给那个纸人点睛?

比如,它究竟从何而来,又带着怎样的“怨气”?

比如……它最终,到底想要什么?

昏暗的光线下,我瞥见架子底部的尘埃里,似乎有一点不属于纸钱的微光。我爬过去,用手指捻起。那是一小片极其细腻的、染着淡红色的陶瓷碎片,边缘锋利。像是……像是从某种小瓷人或者瓷娃娃身上碎裂下来的。

这不是我们纸扎铺里的东西。

我捏着那片碎瓷,彻骨的寒意,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刻、更绝望地,浸透了我的四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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