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黑暗像浸了墨的棉絮,将殷雄伟整个人裹得密不透风。窗外的霓虹在磨砂玻璃上洇出模糊的色块,倒比台灯的光晕更显真实。他枯坐的身影在玻璃倒影里缩成一团,倒像是被这栋日益现代化的办公大楼挤到了边角。
一声轻响,门被推开条缝,程蕾蕾捧着保温杯的手在门框上顿了顿。浅灰色西装在走廊灯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泽,她没戴领针,领口微敞着,露出颈间细小的绒毛——那是年轻人特有的鲜活气。
殷总,我泡了姜茶。她把杯子放在茶几边缘,指尖避开那枚烫金请柬,高总那边刚发了内部通报,章可可被除名了。
殷雄伟的手指在抽屉边缘摩挲,那道被粘好的申请表边缘硌得指腹发疼。他倒比我果断。声音从胸腔里滚出来,带着铁锈般的涩味。
程蕾蕾没接话,只是蹲下身捡起被碰倒的君子兰。水珠从叶片滚落,砸在锃亮的地砖上,碎成细小的星子。韦工刚才发消息,说新型测温芯片通过了低温测试。她把花盆摆回原位,叶片舒展的弧度恰好避开了那盏旧台灯的阴影,她说,当年您力排众议给实验室批的恒温设备,现在还在用。
殷雄伟忽然笑了,笑声里裹着太多褶皱。他拉开抽屉,将那张写着齿轮已朽的申请表抚平,推到程蕾蕾面前。帮我交给高志豪。指腹点了点纸面,告诉他,老齿轮虽然转不动了,但齿痕里还卡着三十年前的铁屑——那是百金贵的铁味,别让新轴子把味儿磨没了。
程蕾蕾的指尖在殷雄伟三个字上悬了悬,忽然想起去年生日那天,殷总把领针放在丝绒盒里推给她,说办公室的年轻人该有点精气神。此刻她没戴领针的领口微微发颤,却还是挺直了脊背:殷总,人事部说您的退休手续......
走正规流程。殷雄伟打断她,起身时膝盖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走到窗前,雨丝已经变成了细密的雾,远处厂区的轮廓在雾里若隐若现。告诉戴盈盈,欢送会不必了。把省下来的钱,给老车间的机床换套新轴承。
程蕾蕾抱着保温杯退出去时,听见身后传来剪刀绞动的声音。回头望时,只见殷雄伟正将那盆君子兰的枯叶剪下来,动作慢却稳,像是在打理一件精密的仪器。晨光正顺着百叶窗的缝隙爬进来,在他花白的发间流动,倒比任何烫金请柬都更显体面。
高志豪站在落地窗前时,雨已经彻底停了。楼下的香樟树叶上还挂着水珠,被风一吹便簌簌坠落,在水洼里砸出细小的涟漪。他指间的智能测温笔亮着绿光,在玻璃上投下一小片冷辉,恰好罩住对面楼里那扇刚亮起灯的窗——殷雄伟的办公室。
穆慧英轻手轻脚地把续好的茶放在桌角,目光扫过炉膛里尚未燃尽的纸灰。昨夜那场风暴过后,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被过滤过,连红木家具的纹路里都透着清冽。高总,殷总的退休申请......
放着。高志豪的视线没离开那扇亮灯的窗,通知韦芸,下午带新芯片来汇报。另外,让采购部把老车间的轴承清单送过来。
穆慧英应声退下时,听见身后传来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她知道,那是高志豪在修改Ipo计划书——传闻他要删掉其中三分之一的资本运作方案,添上整整七页的技术研发明细。
晨光彻底漫进办公室时,高志豪拿起那支测温笔,对准自己的手腕。绿光跳了跳,稳定在36.5c。他想起三年前吴德才把这东西交到他手里时说的话:机器会老,人会走,但百金贵的体温得永远正常。
远处的厂区响起第一声汽笛,悠长而坚定,像在回应三十年前飞溅的焊花。高志豪将测温笔别回西装内袋,那里紧贴着心脏的位置,正随着这座城市的苏醒,沉稳而有力地跳动着。
三年前的一个上午,阳光斜切进百叶窗,在红木办公桌上投下明暗交错的条纹。百金贵集团总经理殷雄伟摘下老花镜,镜腿上缠着的医用胶带已经发黄。他望着桌角那盆程蕾蕾每天打理的君子兰,叶片上的水珠折射出细碎光斑,像极了三十年前车间里飞溅的焊花。
殷总,要给您续茶吗?秘书程蕾蕾轻扣门框的声音惊醒了沉思。年轻人浅灰色西装熨得笔挺,白衬衣领口别着枚银色领针——那是去年殷雄伟亲自挑选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先等等。殷雄伟摆手,目光落在台历用红笔圈住的日期。退休倒计时第七天,董事长办公室依然寂静无声。他想起三年前那个暴雨夜,吴德才浑身湿透出现在他家门口,水珠顺着雨衣帽檐成串滴落,在地毯上洇出深色痕迹。
老殷,厂子要改制,你得帮我镇住那帮小年轻。吴德才当时攥着他的手,虎口有早年开机床留下的月牙疤,咱们这些老骨头不顶上去,三十年的招牌就砸了。
此刻办公室外传来高跟鞋叩击地砖的脆响,由远及近的节奏让殷雄伟太阳穴突突跳动。戴盈盈今天换了新买的香奈儿套装,淡紫色斜纹呢料裹着丰腴的身段,珍珠项链随着步伐在锁骨处轻晃。
殷总,她将文件放在茶几边缘,指甲上镶着碎钻的食指无意识敲打封面,协会那边新批的副会长名单...话锋突然一转,您看要不要给蕾蕾申请个特别津贴?
老殷盯着她涂着珊瑚色唇膏的嘴角,那里有条细纹随着说话时隐时现。上周财务部传出的风声在他耳边回响——戴主任侄女刚入职证券部,正跟着高志豪做Ipo项目。他突然觉得喉咙发苦,程蕾蕾泡的雨前龙井凉了后竟泛起铁锈味。
小戴啊,他转动茶杯,青瓷杯底与红木桌面摩擦发出细微呻吟,当年你调来行政科的时候,老厂长是不是说过办公室是润滑剂,不是扳手
戴盈盈的笑容僵在脸上,窗外忽然掠过一群灰鸽,扑棱棱的振翅声盖住了挂钟的滴答。她注意到老殷左手正摩挲着抽屉里露出的半截相框——那是三年前上市筹备组的合影,画面里高志豪意气风发地站在吴德才右侧,而她被挤到了最边缘。
上周二的黄昏,程蕾蕾整理文件时发现那张被撕碎又粘好的退休申请表。胶水痕迹在殷雄伟三个字上结成透明的痂,像极了老车间淘汰的机床那些永远擦不掉的油渍。走廊尽头的董事长办公室亮着灯,磨砂玻璃上映出两个激烈比划的人影,忽长忽短的阴影如同皮影戏里的刀光剑影。
当戴盈盈第七次叩响门扉时,殷雄伟正在给君子兰修剪枯叶。剪刀声里,他想起昨天工业协会会长打来的电话:老殷,秘书待遇我们想办法按副科级走,不过...电话那头的迟疑像根鱼刺卡在喉头。
殷总,戴盈盈这次没涂口红,苍白的唇色让她显出几分老态,董事会临时决议,您的欢送会定在下周五。她递上烫金请柬时,腕间的卡地亚蓝气球手表闪过冷光。
老殷接过请柬的手指微微发抖,纸面压纹硌着掌心的老茧。他突然看清请柬上若隐若现的水印,那是集团新换的LoGo——吴德才坚持要把象征传统齿轮换成抽象化的股票K线。
戴盈盈递过请柬的手并未收回,指尖在烫金纸面上轻轻点了点,嘴角牵起一丝程式化的笑意:董事长特意交代,务必办得隆重些。时代总要往前走的,该有的体面,集团绝不会亏待功臣。
殷雄伟的目光从请柬上那刺眼的K线水印缓缓抬起,落在戴盈盈精心保养却难掩算计的脸上。窗外的天色已经暗沉,办公室内没开主灯,只有桌上一盏旧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投在身后的书柜上。
隆重?殷雄伟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被砂纸打磨过的粗粝感,他手指捻着请柬边缘,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小戴,这,是给殷雄伟这个人,还是给即将空出来的总经理位置他抬眼,目光如沉入水底的秤砣,直直坠向戴盈盈。
戴盈盈脸上的笑意终于彻底僵住,随即化开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又被职业化的面具迅速覆盖。她拢了拢鬓角道:殷总,您这话说的......董事长一片心意,也是代表董事会全体同仁的心意。改制上市是集团发展的必经之路,是为了更大的平台,更好的未来!
老吴当年浑身湿透站在我家门口,水淹了地毯,他说老殷,招牌不能砸,那是体面!是骨气!是焊花底下滚出来的真东西!殷雄伟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中显得压迫感十足,指向窗外隐约可见的厂区轮廓,现在呢?体面就是把这齿轮厂熬出来的骨头渣子,榨干了油水,最后再裹上一层烫金的K线图送走?
戴盈盈被他突然爆发的激烈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半步,高跟鞋在地砖上敲出短促的脆响。她稳住身形,挺直脊背,声音也冷硬起来:殷总,您这话太偏激了!高志豪他们日夜操劳做Ipo,不就是为了让集团活得更好?
高志豪?殷雄伟眼中怒火更炽,他逼近一步,几乎能看清戴盈盈眼中强装的镇定,日夜操劳,是把技术骨干挤走,把老车间的订单砍了去贴他那花团锦簇的ppt?你侄女在证券部跟着他,学的是做实业,还是学怎么把厂子的家底儿更快地包装成股票代码?
戴盈盈的脸瞬间褪尽血色,珊瑚色的唇膏也掩不住唇瓣的颤抖。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僵硬地转过身,高跟鞋踩在地砖上的声音,比来时沉重了许多,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门被轻轻带上。殷雄伟依旧枯坐着。他拉开抽屉,拿出那张撕碎又粘好的《退休申请表》,指尖划过自己名字上那层透明的。良久,他拿起笔,在申请退休原因一栏后面,用力写下了几个遒劲的字:
齿轮已朽,不配新轴。
写罢,他将申请表连同那张刺眼的烫金请柬,一起推到了桌角,推到那盆被精心打理、在昏黄灯光下依旧努力伸展着叶片的君子兰旁边。然后,他关掉台灯,将自己彻底沉入办公室的黑暗里。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映不进这间即将更换主人的房间。只有远处车间隐约传来的、早已被新设备取代的旧式冲压机那沉闷的、间歇性的撞击声,仿佛旧时代不甘的叹息,穿透夜色,固执地传了进来。
清晨的阳光比昨日更斜了些,百叶窗的阴影在办公桌上洇开,像幅褪色的旧地图。殷雄伟坐在红木椅上,后颈的褶皱里还凝着昨夜的凉意——他竟是在办公室蜷了半宿。
程蕾蕾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老总的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袖口沾着点君子兰的腐叶土,桌上那杯凉透的龙井结了层浅褐色的膜。她放轻脚步换了新茶,青瓷杯底与桌面碰撞的轻响,惊得窗台上的绿萝抖落片枯叶。
殷总,车间送来了季度设备检修报告。小姑娘把文件码得整整齐齐,领针在晨光里闪了闪,李师傅说三号冲压机的老毛病又犯了,想请您去看看。
殷雄伟的手指在报告封面上顿了顿。那台冲压机是他当车间主任时亲手调试的,机身铸着的1995字样早已被焊花烫得模糊。他抬头想应声,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只发出沙哑的气音。
走廊里的脚步声又响起来,这次是拖沓的皮鞋声。高志豪抱着平板电脑匆匆经过,浅蓝色衬衫的领口敞着两颗扣,看见办公室门开着,只象征性扬了扬下巴:殷总早啊,券商那边催着补尽调材料,我先去开个会。
小高,殷雄伟突然开口,声音惊得自己都愣了愣,三号机的问题...
哦那个啊,高志豪的脚步没停,屏幕蓝光映得他眼下的青黑格外明显,证券部刚招了个海归博士,说可以用AI做预测性维护,老设备嘛,总要被新技术淘汰的。平板边缘磕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
办公室重归寂静。殷雄伟望着墙上那面锦旗——爱岗敬业三十年,是十年前厂庆时职工们凑钱做的,金丝绣的齿轮图案已经发灰。他忽然想起吴德才当年拍着他肩膀说的话:老殷,等你退了,咱们就在厂区后头开个小茶室,天天听冲压机响。
可现在董事长办公室的门依旧关着。三天前吴德才的秘书来取文件时,只含糊提了句董事长在跟战略投资部开会,连杯待客的茶都没留下。
临近午时,戴盈盈带着人事部的人来清点物品。淡紫色套装换成了黑色职业装,珍珠项链也收了起来,露出颈间新做的玻尿酸填充痕迹。她指挥着年轻人搬那个半人高的奖杯——那是2008年全省制造业金奖,底座刻着百金贵集团 殷雄伟。
殷总,这奖杯放档案室还是送您家去?戴盈盈的指甲在奖杯边缘划了圈,碎钻在日光灯下晃得人眼晕。
老殷没看她,目光落在墙角的铁皮柜上。第三层抽屉里锁着些旧物:泛黄的劳模证书,磨秃了头的扳手,还有张他刚进厂时的工作证,照片上的青年穿着工装,眼神亮得像淬了火的钢钉。
放着吧。他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等新主人来了再说。
戴盈盈的笔在清点单上顿了顿,墨水洇出个小黑点。她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扯了扯嘴角:下午市总工会送来了慰问品,我让蕾蕾给您送家去?
整个下午,办公室都人来人往。有人来要签字,有人来交报告,甚至连保洁阿姨都进来拖了两遍地。每个人路过时都客客气气地说句殷总辛苦,却没人提那句您别走。
夕阳把厂区的烟囱拉得老长时,殷雄伟站起身。他走到铁皮柜前,慢悠悠地转开钥匙。取出的不是奖杯也不是证书,而是个用红绸裹着的小盒子——里面是枚锈迹斑斑的齿轮,三十年前他当学徒时亲手车的第一件成品。
程蕾蕾进来收拾东西时,正撞见老总把齿轮塞进西装内袋。年轻人突然红了眼眶,攥着文件夹的指节泛白:殷总,我查了协会的章程,特别津贴申请...
傻孩子。殷雄伟拍了拍她的肩,掌心的老茧蹭得小姑娘脖子发痒,办公室是润滑剂,要学会自己找位置。
他最后看了眼那盆君子兰,叶片上的水珠早已蒸发,只留下点细碎的白痕。走廊尽头的挂钟敲了五下,整点的钟声里,他听见证券部传来欢呼——大概是Ipo材料通过了初审。
推开玻璃门时,晚风卷着厂区的铁屑味扑过来。殷雄伟回头望了眼办公楼,自己那扇窗的灯光暗着,和其他亮着的窗户比起来,像颗生锈的钉子。
门卫老张在传达室探出头,想说句什么,最终只挥了挥手。远处的冲压机又响了,沉闷的撞击声裹在暮色里,像谁在黑暗中敲打着褪色的旧勋章。
殷雄伟紧了紧西装领口,口袋里的齿轮硌着心口。他走得很慢,皮鞋踩过厂区的碎石路,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段无人倾听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