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地区的雨季比预报来得早了三天。
李哲指尖在冰凉的倒计时牌上轻轻划过，“45天”的数字像一道凝固的闪电。窗外，三条生产线吞吐着金属与热浪，低沉的轰鸣是星火厂此刻最雄壮的心跳。然而，这胜利的鼓点之下，一丝新的、更为尖锐的寒意，正悄然蔓延。
宋晓倩的脚步声比往常急促，高跟鞋敲击在光亮的水磨石地面上，带着一种紧绷的节奏。她推开李哲办公室的门，脸色凝重，手里紧捏着一个平板电脑。
“李哲，不对劲。”她将平板推到李哲面前，屏幕上是星火厂核心产品——新型高效磁悬浮轴承的月度市场销售数据柱状图。代表海外市场的蓝色柱体，在过去两周像被无形的刀削去了一截，异常陡峭地下滑。
“东南亚那笔刚签的大单，对方突然要求延期交付，理由是‘市场环境变化’。”宋晓倩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研判情报时的冷峻，“更蹊跷的是，我们刚刚接到匿名举报信，说我们的磁悬浮轴承在高温高速工况下存在‘设计缺陷’，可能导致设备严重损坏甚至安全事故，信里还附了几张模糊的、疑似轴承碎裂的图片。”
李哲的目光锐利起来，盯着那几张模糊不清却极具杀伤力的图片。他想起高志豪视频电话里那句“不是卖，是技术共享”的嘱托，心头一沉。“西门子那边有什么反应？”
“他们派驻的技术代表态度变得很暧昧。”宋晓倩调出另一份报告，“原本热络的合作推进突然放缓，技术资料共享的请求被婉拒，他们似乎…在观望。而且，”她顿了顿，指尖点向屏幕上另一组数据，“我们内部监控发现，过去一周，关于我们轴承‘技术风险’的匿名帖子，在几个国际工程师论坛和行业垂直媒体上集中出现，传播速度很快，手法很专业。”
“索伦的余孽？”李哲皱眉，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节奏如同老徐扳手敲击齿轮的余韵。
“不像。”宋晓倩摇头，调出几份加密的分析报告，“索伦在中国区彻底崩盘，德国总部自顾不暇。从攻击手法、信息投放渠道和针对的痛点来看，更像是…一条新的、更隐蔽的毒蛇，而且咬得极准，就在我们与西门子合作、产品大规模出海的关键节点上。”
就在这时，赵鹏几乎是撞门而入，脸色煞白：“李哥！老徐…老徐在调试线上新送来的那批西门子精密加工中心时，出事了！”
车间里，气氛凝重得如同灌了铅。那台崭新的、象征着国际顶尖工艺的西门子加工中心静静矗立，操作面板一片漆黑。老徐靠在一旁的维修平台上，右手裹着渗出血迹的纱布，脸色因疼痛和愤怒而铁青。他花白的头发沾着汗水，平日里沉稳如山的眼神此刻燃烧着熊熊怒火。
“李哲！”看到李哲赶来，老徐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洪亮，带着金属撞击般的硬度，“这不是意外！这他妈是陷阱！”
他指着加工中心旁边散落的一堆零件，其中几个关键连接件上，赫然有着极其细微、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裂纹。而在加工中心的控制面板内部，一个不起眼的信号接收模块被老徐粗糙却精准地拆解出来。
“你看这些零件，材质没问题，但热处理工艺绝对被动过手脚！脆性大了不止一点半点！稍微受力就裂！”老徐用没受伤的左手捏起一块裂开的零件，指尖因用力而发白，“还有这个鬼东西！”他将那个信号接收模块狠狠拍在操作台上，“这不是原厂的！它接收了一个外部信号，强行中断了主轴伺服电机保护程序，导致主轴在高速旋转时瞬间锁死！要不是我反应快，及时切了总闸，这台机器就废了！我这手…算是个教训！”
冷汗瞬间浸透了李哲的后背。他明白了。这不仅仅是商业诋毁和市场打压，这是一场针对星火核心生产能力的、精心策划的物理破坏！目标直指他们刚刚投产、承载着未来希望的新生产线！对方不仅要毁掉星火的产品声誉，更要直接摧毁他们升级换代的生产工具！
“那个信号源…”李哲的声音低沉得可怕。
“查过了！”小周从机器后面钻出来，手里拿着频谱分析仪，年轻的脸庞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冷峻，“信号发射源就在厂区外一公里左右，一辆伪装成通讯工程车的厢式货车，十五分钟前已经开走了。对方很专业，用的是加密跳频信号，追踪难度很大。”
李哲的目光扫过车间里一张张愤怒而忧虑的脸。老徐的伤手，小周脸上的油污，张卫国紧锁的眉头…星火刚刚撕破黑暗，新的暗箭已淬着毒液射来。
“宋秘书，”李哲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却带着一种淬火后的硬度，“动用我们所有的资源，深挖匿名举报的源头，查清论坛舆论的幕后推手，特别是资金来源！西门子那边，我来谈！赵鹏，立刻组织技术骨干，全面排查所有新引进设备，特别是关键部位的零件和控制系统！一根头发丝也别放过！老徐…”
他看向老工人。老徐没等他说完，用那只没受伤的手猛地抄起旁边一把锉刀，狠狠在操作台上一划，发出刺耳的锐响：“放心！车间交给我！老子倒要看看，是哪个龟孙子敢在星火的地盘上撒野！设备能停，星火人的骨头，折不了！”
李哲点头，目光投向窗外。暮色四合，厂区灯火通明，三条生产线的轮廓在夜色中如蛰伏的钢铁巨龙。远处的长江上，隐约可见货轮的灯火。然而，在那片看似平静的水域之下，新的暗流已然汹涌。
他掏出手机，没有拨号，只是编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发送给那个远在康复中心、却始终牵挂着这里的号码：
“老厂长，星火遇袭，设备遭人暗算，老徐受伤。毒蛇未清，已露新牙。放心，火种不灭，野火更烈。”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在寂静的办公室响起。李哲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混合着机油、金属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焦味——那是新设备故障时残留的气息，也是战斗再次打响的硝烟。他转身，大步走向那台瘫痪的西门子加工中心，背影在车间明亮的灯光下拉得很长，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带着星火锋芒的剑。
手机屏幕亮起，老厂长的回信简洁如铁：“知道了。星火燎原，靠的不是风助，是骨子里的燃点。老徐的手，我记着。”
李哲将手机揣回口袋，金属外壳的凉意透过布料渗进来，反倒让他眼底的火焰更盛。他走到那台瘫痪的加工中心前，指尖拂过操作面板上的裂痕——那是主轴锁死时巨大扭矩留下的印记，像一道狰狞的伤疤。
“小周，”李哲的声音在车间里回荡，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把那个信号模块拆解成分子级，我要知道它的每一个焊点、每一条线路的来历。对方能在西门子的设备里动手脚，说明对其控制系统了如指掌，甚至可能……有内部渠道。”
小周重重点头，将模块小心地装进防静电密封袋：“放心李哥，我连夜联系中科院的师兄，他们有最新的光谱分析仪，就算是纳米级的加工痕迹也能给扒出来。”
老徐挣扎着站起来，纱布下的伤口显然还在剧痛，但他脚步却稳如磐石：“李哲，这批从西门子过来的配件，除了加工中心，装配线上还有三箱没拆封的。我让人全搬到恒温仓库锁起来了，谁也不许碰，等排查清楚再说。”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迸出精光，“当年我在三线厂，跟苏联专家学技术时就见过这套路——明着送设备，暗地里留后门，就等着关键时刻给你一刀。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了，还是这阴招！”
李哲拍了拍老徐的肩膀，触感坚硬如铁：“您先去医院处理伤口，这里有我们。记住，您的手比这台机器金贵百倍，星火的精密活儿，还等着您掌舵呢。”
老徐刚被赵鹏扶着走出车间，宋晓倩的电话就打了进来，背景音里隐约有键盘敲击的急促声响。
“李哲，有突破！”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抑制不住的兴奋，“我们追踪匿名举报信的Ip地址，虽然经过三层跳板，但最后还是锁定了一个位于新加坡的虚拟服务器。更关键的是，那些在论坛上散布谣言的账号，资金结算都指向同一个离岸公司——‘极光资本’。”
“极光资本？”李哲眉头微蹙，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
“对！”宋晓倩的语速极快，“我刚调了他们的公开资料，表面上是做新能源投资的，但深层股东里有个熟悉的身影——前索伦亚洲区副总裁，卡尔·舒曼。三个月前他从索伦离职，消失了一段时间，没想到摇身一变成了资本方。”
李哲恍然大悟。索伦的余孽并未彻底消散，而是换了副皮囊，勾结了新的势力。索伦对星火的磁悬浮轴承技术一直觊觎已久，之前的商业战输得狼狈，现在改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显然是想趁星火与西门子合作的磨合期，一举摧毁他们的信誉和生产能力。
“西门子那边呢？”李哲追问。
“我刚收到内线消息，西门子总部已经收到我们的情况通报，负责亚太区技术合作的副总裁明天一早会飞过来。”宋晓倩的声音沉了下来，“但有个坏消息，派驻我们厂的技术代表汉斯，今天下午突然以‘家庭紧急事务’为由回国了，航班信息显示他目的地不是慕尼黑，而是新加坡。”
“跑了？”李哲冷笑一声，“正好，省得我们去找了。”
夜色渐深，星火厂却亮如白昼。车间里，技术骨干们分成三组，对所有进口设备进行地毯式排查；办公楼里，宋晓倩带领的情报团队正在与海外侦探事务所对接，深挖极光资本的资金链；连平时负责后勤的张卫国都带着保安队，拿着金属探测器在厂区周边巡逻，每一处监控死角都加装了临时摄像头。
李哲站在监控中心，看着屏幕上流动的数据流和厂区各处忙碌的身影，指尖在控制台上轻轻敲击。突然，他的目光停在一段模糊的监控录像上——三天前凌晨三点，一辆印有西门子标识的货运车进入厂区卸货，其中一个集装箱的铅封号，比标准尺寸短了两毫米。
“把这段录像放大，增强清晰度。”李哲指着屏幕。
技术人员迅速操作，画面逐渐清晰。可以看到搬运工卸货时，有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趁人不备，悄悄调换了集装箱角落的一个零件箱。虽然脸被帽檐遮住，但他手腕上那块限量版百达翡丽腕表，在夜视镜头下闪过一道冷光。
“查这辆货车的所有通行记录，还有这个戴表的男人。”李哲的声音冷得像冰，“另外，通知西门子总部，明天的会谈不需要寒暄，直接带汉斯的人事档案和这批设备的完整供应链记录过来。告诉他们，星火要的不是道歉，是真相——包括他们内部，到底是谁在监守自盗。”
凌晨四点，小周的消息传来：信号模块的材质分析出来了，其中一个电容的陶瓷基底上，有个微米级的激光刻痕，放大后是一串编码——“S-07”。
“这是索伦内部的零件编号前缀！”李哲瞳孔骤缩，“舒曼果然留了后手，他不仅带走了索伦的技术资料，还策反了西门子的质检人员，在设备出厂前就动了手脚。”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长江上的货轮开始鸣笛。李哲推开车间大门，清晨的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吹散了些许疲惫。三条生产线虽然有一条暂时停摆，但另外两条依旧在有条不紊地运转，金属撞击的清脆声响如同破晓的钟声。
赵鹏拿着一份报告跑过来，眼底布满血丝却精神亢奋：“李哥，排查完了！装配线上那三箱配件里，果然藏着五个带后门程序的传感器！我们已经全部拆除，并且反向破解了程序逻辑——他们是想在我们批量生产时，通过远程操控让轴承的温度传感器失灵，造成产品合格率骤降的假象！”
李哲接过报告，指尖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代码，突然笑了。
“他们越是急着动手，越说明我们的技术打在了他们的七寸上。”他将报告递给赵鹏，转身走向办公楼，“通知下去，九点准时召开全厂大会。另外，准备一份详细的技术说明，附上传感器的破解证据，发给所有合作方和行业媒体。既然他们想搅浑水，那我们就把池子彻底清干净，让所有人看看，谁才是真正在搞技术，谁在玩阴沟里的把戏。”
办公楼前的广场上，五星红旗正在晨风里舒展。李哲抬头望去，朝阳正从江面上跃出，金色的光芒洒满星火厂的每一寸土地，将那些钢铁机器的轮廓勾勒得如同披甲的战士。
他知道，这场仗才刚刚开始。对手藏在暗处，手段阴狠，但星火人手里有两样东西——过硬的技术，和烧不尽的骨气。就像老厂长说的，星火的燃点，从来不在外面，而在每个人的骨子里。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西门子亚太区副总裁发来的信息：“已登机，带来了您要的所有资料。相信我，西门子的荣誉，不容玷污。”
李哲收起手机，加快了脚步。会议室的门被推开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熬夜的疲惫，却眼神明亮。宋晓倩将一份份证据复印件分发下去，纸张翻动的声音像极了磨刀石上的轻响。
“各位，”李哲走到台前，目光扫过全场，“昨天，有人想给我们的刀刃上泼脏水，甚至想把刀给我们折断。但他们忘了，星火的刀，是在烈火里淬过的，是在铁砧上捶打过的。”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如同出鞘的利刃划破空气：“今天，我们就让他们看看，这把刀，不仅折不断，还会越磨越锋利！”
窗外，阳光正好，三条生产线的轰鸣声再次汇成一片，比昨日更加雄壮，如同千军万马，正踏向新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