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第七天,左小峰把檀木棋盘挂件从后视镜上摘下时,发现绳结处缠着一根沙曼曼的头发。深褐色的发丝缠绕着数控雕刻的楚河汉界,像一道无解的几何题。他将头发小心绕在指尖,忽然想起昨夜加班时,她俯身看报表的瞬间,发梢扫过他手背的痒。
“这月报销单要重做。”沙曼曼的声音从副驾驶传来,带着刚醒的沙哑。她揉着眉心,腕间百达翡丽在雨幕中泛着冷光——那是左度军送的三十岁生日礼物,比小峰的年龄还长三岁。“林晓楠的项目书别落下,下午三点……”
“知道了,秘书。”小峰打断她,故意把“秘书”两个字咬得清脆。他将棋盘挂件塞进她挎包侧袋,指尖擦过她丝质衬衫的纽扣,“昨晚熬夜改的方案,我放你邮箱了。”
沙曼曼没接话,只是盯着雨刷器划出的弧线。后视镜里,小峰新买的鳄鱼牌运动鞋正蹭着驾驶座底部——上周她刚把那双旧帆布鞋扔掉,理由是“海归也该穿得像样点”。可她没说,扔掉的鞋盒里,藏着他高二那年偷拍的、她在机床边弯腰的照片。
电梯里,小峰突然按下紧急停止键。红色警报灯亮起的瞬间,他从挎包里掏出丝绒盒子:“阿姨,提前生日快乐。”里面是支玫瑰金钢笔,笔尖刻着沙曼曼的英文名。“在瑞士留学时看见的,柜员说这颜色像……像你耳后的香水。”
沙曼曼的呼吸滞了一拍。她后退半步,背脊贴上冰凉的电梯壁。钢笔的光泽映着她瞳孔里的慌乱,像投进古井的石子。“小峰,”她的声音发颤,“我们之间不该……”
“不该像情人那样?”小峰逼近一步,少年独有的、带着雪松皂角的气息裹住她。他比她高出半个头,俯视时能看见她睫毛上未干的雨珠,“可我爸送你百达翡丽时,你怎么没说‘不该’?”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和电梯机油的味道。沙曼曼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想起左度军把手表扣在她手腕上的夜晚,他说“曼曼,等小峰成年就……”后面的话被窗外的货轮汽笛声碾碎。此刻小峰的眼神太像他父亲,同样执拗的光亮,却多了份未经世事的灼热。
“这是两码事。”她别过脸,声音冷硬如机床淬火,“你父亲是我的老板,而你……”
“而我是劳改犯的儿子,配不上你?”小峰的声音陡然拔高,钢笔被他攥得咯咯作响,“就像林晓楠那样?”
警报灯在两人之间明明灭灭。沙曼曼看着小峰泛红的眼眶,突然想起他十二岁那年,蹲在机床边哭着说“妈妈不要我了”的模样。那时她也是这样,用袖口替他擦眼泪,说“阿姨在”。可现在,他手腕上的青筋暴起,像极了当年左度军挥拳砸向办公桌的样子。
“开门。”她转身去按复位键,手指抖得厉害。小峰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玫瑰金钢笔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你到底在怕什么?”他的掌心滚烫,透过衬衫布料烫得她皮肤发疼,“怕别人说你老牛吃嫩草,还是怕……”
“左小峰!”沙曼曼猛地甩开他,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怒意,“我是你父亲的秘书,是看着你长大的阿姨!”她弯腰捡起钢笔,塞进他书包最里层,“以后别再做这种事。”
电梯门在此时缓缓打开。走廊里传来行政部同事的说笑声,沙曼曼理了理微乱的发丝,恢复了平日里干练的模样。“下午的会议资料,十分钟后送到我办公室。”她没再看小峰,踩着高跟鞋径直走去,百达翡丽在日光灯下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
小峰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走廊尽头。手心里还残留着她腕间的温度,混合着雪松与佛手柑的余香。他慢慢蹲下身,捡起滚到脚边的钢笔——笔尖上刻的英文名旁,不知何时多了道细微的划痕,像道未愈合的伤口。
午休时,沙曼曼在茶水间撞见小峰。他正对着微波炉热便当,青瓷饭盒上印着她去年送的樱花图案。“阿姨,”他转过身,脸上带着刻意讨好的笑,“我妈以前说,你最爱吃她做的糖醋排骨。”
蒸汽模糊了沙曼曼的眼镜片。她想起左度军入狱前,小峰总在周末端着饭盒来厂里,说“给我爸和曼曼阿姨送吃的”。那时他还够不到机床操作台,要踮着脚把饭盒放在她工位上。“谢谢,”她摘下眼镜擦拭,“我中午约了客户。”
小峰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看着她拿起手提包,看着她腕间的百达翡丽擦过微波炉按钮,看着她高跟鞋踩在瓷砖上的倒影越来越远。便当盒里的糖醋排骨还在咕嘟冒泡,甜味混着醋香,像极了他初一时写给她的、被撕碎的情书味道。
傍晚下班,小峰故意在停车场磨蹭。他看见沙曼曼走向那辆红色奔驰,看见她打开车门时,储物格里掉出个黑色礼盒——正是他上周偷偷放在她办公桌抽屉里的领带,爱马仕的,藏青色,和他父亲常戴的那款一个颜色。
沙曼曼弯腰去捡,百达翡丽的表链勾住了礼盒丝带。她顿了顿,最终还是将礼盒扔进后备箱,动作带着不易察觉的烦躁。小峰躲在柱子后面,看着她发动车子,看着车尾灯光在雨幕里拉出长长的红线,像道被强行切断的血脉。
他摸出裤兜里的檀木棋盘挂件,指尖划过“将”与“帅”之间的楚河汉界。忽然想起沙曼曼说过,真正的棋局里,老将永远不能碰面。可他和她,就像这被数控雕刻的棋子,早已在时光的机床上,被刻进了同一道纹路里。
雨又下大了。小峰抬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远处写字楼的玻璃幕墙上,倒映着他模糊的身影,和二十四层某个窗口透出的、沙曼曼办公室的灯光。那灯光像颗遥远的星,明明灭灭,隔着无法跨越的时差,照着两个困在棋盘里的人。
深夜十一点,沙曼曼对着电脑屏幕揉眉心。Excel表格里的数字像游动的墨点,突然被一串急促的敲门声打断。她以为是加班的清洁工,头也不抬地喊了声“进”,却听见左小峰的声音撞在玻璃隔断上:“林晓楠的项目书打印错了版本,你邮箱里那份最新的……”
“说了多少次别进我办公室!”沙曼曼猛地转身,钢笔尖在报表上划出歪扭的蓝线。她看见小峰手里攥着U盘,发梢还沾着雨星——和三小时前她让他“滚去改完所有数据再下班”时一模一样。办公桌上的檀木棋盘挂件不知何时被他摆在了笔筒旁,楚河汉界正对着她的鼠标垫。
小峰把U盘拍在桌上,运动鞋在地毯上碾出湿痕:“你胃药没吃吧?前台阿姨说你晚饭又只喝了咖啡。”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保温桶,不锈钢盖子打开时溢出排骨的香气,“我妈教我的,加了点陈皮,你以前……”
“左小峰!”沙曼曼的声音陡然拔高,却在看到他手腕的红痕时顿住——那是下午她推他时,钢笔尖刮出的印子。她想起电梯里他掌心的温度,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在记忆里。此刻保温桶的热气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她突然发现他t恤领口露出的锁骨,竟和左度军年轻时一个形状。
“出去。”她别过脸去翻文件,指尖却在触到保温桶时顿了顿,“明天早上九点前,把林晓楠的项目书和市场调研报告放在我桌上。错一个小数点,这个月绩效全扣。”
小峰没动。沙曼曼从文件缝隙里看见他蹲下身,把她掉在桌下的羊绒披肩叠好,动作像极了十二岁那年,他在机床边叠她的工服。那时他父亲刚入狱,她抱着他在仓库角落哭,他却用脏兮兮的小手给她擦眼泪,说“曼曼阿姨别哭,我长大了养你”。
“上周你扔掉的帆布鞋,我在垃圾桶找回来了。”小峰的声音闷在地毯里,“鞋盒里的照片……我看到了。”
沙曼曼的脊背瞬间绷紧。那张偷拍的照片里,她穿着蓝色工服弯腰调试机床,后颈露出的胎记被少年的镜头定格。她以为那是左度军拍的,直到此刻才想起,高二那年的机床车间,总有个背着画板的少年躲在废料堆后面。
“无聊。”她把报表摔在桌上,却没注意到自己发红的耳尖,“还不去改文件?想让我叫保安?”
小峰走后,沙曼曼盯着保温桶里的排骨发愣。陈皮的香气勾出久远的记忆:左度军第一次带她回家吃饭,左母就是用这个方子炖排骨,说“曼曼这孩子瘦,得多补补”。那时小峰还是个毛头小子,偷偷把自己碗里的排骨夹给她,奶声奶气地说“阿姨吃,吃了变漂亮”。
手机突然震动,是左度军的律师发来的邮件,附件里是最新的减刑申请材料。她滑动屏幕的手指停在“家属意见”栏,光标闪烁如同一把钝刀。三年前左度军在看守所隔着玻璃说“曼曼,等我出来”时,她腕上的百达翡丽正对着探照灯,反射的光刺得她睁不开眼。
凌晨三点,沙曼曼锁办公室门时,发现保温桶不见了。走廊尽头的打印机还在响,小峰趴在桌上睡觉,U盘插在主机上,屏幕亮着她邮箱的界面——收件箱里躺着她未发送的、给左度军的回信草稿。
她轻轻抽出小峰压在胳膊下的文件,却看见他笔记本里夹着张泛黄的便签,是她十年前写的审批单,边角被人用铅笔描了无数遍,“沙曼曼”三个字旁边画着笨拙的爱心。她想起下午在茶水间,他故意把咖啡洒在她文件上,她扬手要打他,却在触到他后颈时猛地缩回手——那里的温度,和她耳后的香水味一样,带着雪松与佛手柑的余韵。
雨又开始下了。沙曼曼撑着伞走向停车场,看见小峰的帆布鞋在花坛边留下的泥脚印,一直延伸到她的奔驰车旁。储物格里的爱马仕领带被人重新包装过,丝带系成了她最喜欢的蝴蝶结样式。她想起刚才在办公室,小峰睡着时皱着眉,像极了十二岁那年在机床边做噩梦的样子,而她当时鬼使神差地,用指尖抚平了他眉间的褶皱。
车载音响突然自动播放,是小峰常听的那首法语歌。她不懂歌词,却在副驾驶手套箱里发现了张翻译纸条,最后一句写着:“时差是世界上最残忍的棋盘,让将与帅困在同一道纹路里,却永远不能说‘我爱你’。”
沙曼曼把纸条揉成一团,却在倒车时看见后视镜里,小峰站在办公楼门口,手里举着她忘在桌上的羊绒披肩。雨幕中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像极了数控机床上未完成的零件,而她腕间的百达翡丽突然走快了三分钟,秒针划过的声音,竟和当年左度军在机床边敲打的节奏重合。
她猛地踩下刹车,雨刷器在玻璃上划出急促的弧线。后视镜里的他还在原地,披肩被风吹得像面投降的白旗。沙曼曼盯着自己映在车窗上的脸,发现眼角不知何时多了道细纹,和钢笔尖上那道划痕一样,在路灯下泛着银色的光。
保温桶被放在副驾驶座上,里面的排骨还温着。她想起左母临终前抓着她的手说:“曼曼,小峰这孩子倔,你多担待。”那时她不懂,直到此刻才明白,有些时差不是钟表能丈量的,比如她和小峰之间,隔着的不仅是十二岁的光阴,还有一个用机床油和百达翡丽锁死的棋局。
雨停了。沙曼曼推开车门,雨水在她高跟鞋下溅起水花。小峰看见她走来,下意识地把披肩藏在身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她没说话,只是伸手拿过披肩,指尖擦过他手腕的红痕,然后转身走向办公楼,声音比雨丝还轻:
“文件错了三个小数点,明天早上八点,带着早餐来我办公室重改。”
走廊的声控灯在她身后次第亮起,照亮小峰瞬间睁大的眼睛。沙曼曼摸着披肩里侧缝着的、小峰用红线绣的“曼”字,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梅雨季,左度军教她下象棋时说的话:“真正的高手,会在楚河汉界间留出一道缝,让光漏进来。”
此刻她听见身后传来跑步声,小峰的呼吸混着雨水的味道追上来。她没有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腕间的百达翡丽突然停了,秒针正对着十二点——那个属于她和小峰的,未被定义的时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