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志豪内心的矛盾像被两股蛮力反复绞拧的细弦，在胸腔里震颤不休。一边是对真实的爱最本能的渴望，像初春顶破冻土的芽；一边是现实的铁笼，栏杆上缠着欲望与理智的荆棘——每动一下，都有细密的疼顺着神经爬上来。
但他终究是高志豪。那个在商场摸爬滚打多年，懂得在风浪里站稳脚跟的高志豪。
他要去会会孙副市长。这个念头在心里盘桓了整夜，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人没法忽略。他比谁都清楚，这场会面是在刀尖上走——对方是手握权柄的副市长，而他要护的，是个只想安安稳稳工作的宋晓倩。出发前他对着穿衣镜系领带，指尖在温莎结上反复摩挲，直到镜里的人眉眼间有了几分沉定的轮廓，才抓起公文包出门。
市政府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冷白的天光，刚踏入旋转门就觉出一股肃穆的压迫感。电梯上升时轻微的失重感里，高志豪喉结动了动——手心的汗已经把衬衫袖口浸得发皱，他偷偷在裤缝上蹭了蹭，脑子里像有无数个声音在跑：孙副市长会不会直接翻脸？晓倩昨天说高总别去时泛红的眼尾；要是谈崩了，百金贵正在推进的项目会不会受牵连？
的一声，电梯门开了。他在走廊尽头看见副市长办公室的牌子，深吸的那口气像吞了块冰，从喉咙凉到胃里。抬手敲门时，指节在实木门上叩出的声响，竟比自己的心跳还清晰。
请进。里头的声音低沉，带着久居上位的漫不经心。
高志豪推开门的瞬间，先稳住了嘴角的弧度——那是商场上练了千百遍的礼貌微笑。孙副市长，您好。百金贵集团高志豪，冒昧来访了。
邵秘书起身给高志豪沏茶，随后弓着腰退了出去。
孙副市长从文件里抬眼时，眼角的笑纹先凝住半秒，随即被惯常的平和覆盖。他往后靠在真皮座椅里，指节在桌面上轻叩：高总稀客。邵秘书说过了。
高志豪往前走了三步，站在办公桌前半米的位置，腰杆挺得笔直——既没过分凑近显得谄媚，也没站得太远透着疏离。我来是想谈谈宋晓倩的事。
孙副市长的嘴角往上挑了挑，那笑意却没到眼底：宋晓倩？那个连交际舞都踩不准拍子的小秘书？怎么，她找你哭鼻子了？
高志豪喉间滚过一丝厌恶，却把声音放得更稳：她是个实诚姑娘，报表做得比谁都细，接待客户时端茶的手都稳。我听说您想请她跳舞，没见过大世面，怕她太紧张，反倒扫了您的兴。
孙副市长坐直了些，指尖在桌沿顿住，高总这是要管我的闲事？我不过是欣赏年轻人，跳支舞也算强人所难？
您误会了。高志豪迎着他的目光，没躲，只是她性子怯，上周团建时连KtV都不敢开口。真要是在您面前出了岔子，反倒显得我们集团不会带员工。不如等下次集团年会，我让她好好练两个月，再给您赔罪？
孙副市长冷笑一声，那笑声像冰碴子落地：高总倒是护短。他沉默了几秒，指尖开始有节奏地敲桌面，笃、笃、笃——那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像在给高志豪的神经倒计时。听说最近有传言，说你要进市政府工作？
高志豪心里一紧。这话题转得太突然，像平地冒出的绊马索。但他脸上没露半分，只微微欠身：我现在还是百金贵的总经理，集团的事就够忙了。至于传言，当不得真。
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但得懂变通。孙副市长忽然笑了，那笑意里藏着钩子，商场官场都一样，人脉有时候比能力值钱。你要是能明白这个，以后的路......
孙副市长。高志豪打断他时，声音比刚才沉了些，我母亲以前总说，踩着别人肩膀往上爬，站不稳。要是连自己想护的人都护不住，就算爬得再高，夜里也睡不安稳。
孙副市长脸上的笑淡了。他盯着高志豪看了半分钟，忽然话锋一转：你们集团投的城西开发项目，我让规划局再看看？
高志豪知道这是威胁。但他早有准备，只微微颔首：项目的事按流程来就好。不打扰您工作了。
他转身出门时，听见身后的钢笔地砸在文件上。
走出市政府大楼，正午的阳光把影子压得很短。高志豪松了松领带，却觉得脖子上的束缚更紧了——他知道，这不是结束，是开始。
三天后的暴雨来得又急又猛。
高志豪盯着办公桌上的红头文件，指节捏得发白。《关于暂停江心岛文旅项目审批的通知》——生态评估报告存疑几个字像浸了墨的针，扎得人眼疼。这份报告他上周刚和五位专家逐页审过，最后签字时，老教授还拍着他的肩说万无一失。
手机在此时炸开，宋晓倩的声音带着哭腔，混着雨声从听筒里涌出来：高总，工商局的人来了，说我们......说我们偷税漏税......
让法务部全程盯着，所有账目原件锁进保险柜。高志豪按住眉心，忽然想起三天前在孙副市长办公室看见的那盆文竹——当时邵秘书给它浇水，用的是刚从冰箱拿出来的冰水，根须都泡得发蔫了。
高总！办公室门被撞开时，宋晓倩的马尾辫散了一半，发尾还沾着雨珠——她是从工商局一路跑回来的。她把手机怼到他面前，热搜词条《百金贵女秘书上位史》正挂在第七位，配图是上周酒会的偷拍照：他替她挡酒时抬手的动作，被截成了的样子。
高志豪扫了眼评论区的污言秽语，攥紧的拳头猛地砸在桌上，玻璃杯里的水晃出半杯。公关部立刻发律师函，让网警查源头。他忽然看见宋晓倩的手腕，青紫色的瘀痕像条丑陋的蛇——这是怎么回事？
早上挤地铁......她话音未落，办公电话响了，来电显示是邵秘书。
高志豪深吸一口气接起，邵秘书的声音裹着笑意：高总，江心岛项目停了真可惜——孙副市长昨天还在会上替你说话呢。
替我谢谢孙副市长。高志豪按住话筒，对宋晓倩比了个的手势，等门合上才继续，规划局有疑问，我们就整改，应该的。
高总就是太轴。电话那头传来打火机的轻响，网上的谣言闹得这么凶，市文明办刚发了文，要查企业恶意炒作——要是查到是百金贵自己买的热搜......
高志豪忽然想起上周酒会，孙副市长给女宾点烟时，那只手背上凸起的青筋。
邵秘书不妨直说。
很简单。孙副市长的声音突然从听筒里冒出来，带着烟味的沙哑，让宋晓倩今晚到白狼山大酒店808房。陪领导跳支舞，项目、谣言......我都帮你平了。
窗外的雷正好炸响，震得窗玻璃嗡嗡发颤。高志豪看见落地窗里的自己，领带被冷汗浸得发皱，却还是挺直了脊梁。
孙副市长。他的声音像冻过的钢，我刚收到省纪委的通知，明天上午来集团考察廉政建设。您要是有空，不如一起来聊聊？就聊聊您说的，和我信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十秒，然后传来一声冷笑：高总倒是有胆识。不过你最好想清楚——江心岛那块地，当年的拆迁指标，是谁批的？
挂电话的瞬间，高志豪踉跄着坐进椅子里。他拉开抽屉最深处，牛皮纸袋上的封条已经被他摩挲得发白——里面是三年前匿名寄来的拆迁补偿款转账记录，汇款账户尾号，和孙志钢女儿留学账户的尾号，一模一样。
雨声里混进走廊的争执声。宋晓倩的声音带着哭腔：我要见高总！那些谣言我能澄清......
高志豪猛地起身，西装外套带翻了笔筒，钢笔滚到脚边。他拉开门，看见宋晓倩通红的眼眶，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样子——她攥着他的手，指甲掐进他的掌心：记住，别成他们那样的人。
收拾东西。他把牛皮纸袋塞进公文包，今晚去我家客房住。明天一早，跟我去省纪委。
宋晓倩愣住：高总，你要......
有些路，总得有人先走。他替她把散了的马尾重新束好，发绳是她常用的浅粉色。窗外的雷又炸了，却有一道闪电劈开云层，照亮远处的雨幕。不知哪个方向传来消防车的警笛，隐约有浓烟腾起——像旧世界正在坍塌。
手机震了震，是孙志钢的消息：高志豪，你以为扳倒我就能干净？江心岛的沙子里，哪粒没沾着血？
高志豪盯着屏幕，指尖悬在删除键上。走廊尽头的消防栓玻璃映出他的脸，眼神比三年前举报贪腐时，更亮了。他点开发送键，附件是那份转账记录，收件人：省纪委监察室。
省纪委大楼的地下车库里，应急灯是诡异的红色。
高志豪刚停稳车，就看见三个黑影从立柱后走出来。带头的穿黑夹克，袖口露出半截龙纹纹身，缺了颗牙的笑里全是戾气：高总这么晚来谈工作？
宋晓倩往他身后缩了缩，却悄悄按开了手机录音。那细微的电流声在空旷的车库里，格外清晰。
我找陈主任。高志豪往后退了半步，后背抵着冰冷的车壳。他数着对方的脚步——离楼梯口还有七步。
找陈主任？不如先找找你手里的？黑夹克挥了挥手，另外两人掏出伸缩棍，金属碰撞声混着雨声，像催命的鼓点。
电梯一声突然响起。所有人都转头望去——轿厢门开了，省纪委的陈主任站在暖黄的灯光里，手里还端着保温杯：小高？我算着你该到了......
黑夹克骂了句脏话，突然撞向消防栓。警报声刺破耳膜时，陈主任拽着高志豪往安全通道跑：快！他们要毁证据！
楼梯间里飘着焦糊味。不是烟味，是纸烧起来的味道。高志豪心里一沉，推开天台门的瞬间，看见个穿连帽衫的人正往垃圾桶里塞文件——火苗卷着江心岛拆迁补偿的字样，灰烬被风卷进雨幕，像漫天飞的纸钱。
抓住他！陈主任吼出声时，连帽衫已经翻过栏杆。宋晓倩突然抓起地上的公文包甩过去——包带正好缠在对方脚踝上。那人摔在地上时，手机滑了出来，锁屏壁纸是孙志钢和恒泰地产老总的合影，两人勾着肩，笑得刺眼。
高志豪捡起手机，相册里全是转账截图。最新一条是三小时前：白狼山大酒店808房，五十万支票已送达。
远处传来直升机的轰鸣。高志豪把牛皮纸袋递给陈主任，才发现袋角有烧灼的痕迹——刚才在车库，他们已经试过点火了。宋晓倩突然指着连帽衫的手腕：那个红绳！和早上撞我的人一模一样！
陈主任的脸色沉得像雷雨前的天。他拨通电话时，高志豪忽然想起母亲化疗时的样子——她总说手没劲，却在临终前把这袋文件塞进他枕头下：妈没本事护你一辈子，但有些理，得有人守着。
雨水突然变凉，混进了晨光的暖意。陈主任挂了电话，拍了拍高志豪的肩：孙志钢办公室刚起火，保险柜被撬了。
高志豪望着远处的雨幕，江心岛的方向似乎有微光。宋晓倩的手机震了震，热搜词条#孙志钢接受纪律审查#正在往上冲，配图是他办公室那盆枯死的文竹——根部缠着半截红绳，和黑夹克手腕上的，一模一样。
接下来可能会很难。陈主任的声音里带着疲惫，却有力量。
高志豪替宋晓倩撑起伞。雨还在下，但东边的云层已经裂开道缝，晨光正从那道缝里渗出来。远处传来雄鸡的啼鸣，不知道是哪个城中村的老鸡，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叫得格外清亮。
难也得走。他看着积水里两人的影子——碎了又拼合，像所有在黑暗里找光的人，总有人得在暴雨里点把火，这样阳光出来的时候，才能照见干净的路。
雨丝落在伞面上，沙沙的，像在应和。而那道从云层里漏出来的光，正一点点漫过来，要把整座城市，都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