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灼热,柏油路蒸腾起氤氲的热气。宋晓倩快步跟上高志豪,那句关于“莹莹姐”的提醒像颗小石子投入心湖,漾开一圈涟漪,让她脚步微滞。高志豪只是点头,没有多余的解释,那沉默像一道无形的墙,隔开了方才在豆浆铺里短暂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某种亲近。
拆迁户聚居的临时安置点比想象中更简陋。李大爷接过存折时,枯槁的手抖得厉害,浑浊的老泪滚落,砸在印着“二十万”的数字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宋晓倩蹲在他面前,耐心地解释着公安的进展、集团的补偿计划,声音轻柔却坚定。高志豪站在稍远处,看着她被一群老人围在中间,浅粉色的发绳在忙碌中一晃一晃,像只翩跹的蝶。她处理这些事的熟练和发自内心的关怀,远超过一个秘书的职责范畴。他想起她说的“被欠账的滋味”,心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指尖在交接纸巾时短暂相触,宋晓倩飞快地接过,低声道谢,耳根悄然染上一抹红晕。那点红晕在高志豪眼底一闪而过,他喉结微动,转身去和安置点的负责人沟通后续事宜,背影挺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歇会儿。”高志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刚通完电话的沙哑。他把一杯热可可放在晓倩手边,杯壁凝着细水珠,“审计组的初步意见出来了,说我们的自查报告做得细,明天重点核对孙志钢的流水就行。”
宋晓倩捏了捏发酸的肩膀,可可的甜香漫过来时,才发现办公室里只剩他们两人。中央空调早就停了,窗外的蝉鸣裹着热气涌进来,却被桌上那杯可可的暖意中和了大半。
“高总要不要也喝杯?”她起身想去茶水间,手腕却被轻轻攥住。
高志豪的指尖带着文件的凉意,碰到她手腕时顿了顿,又很快松开。“不用,”他低头看着她手里的文件夹,“你把李大爷的证词单独放吧,老人家明天可能要去现场,我让司机提前去接。”
宋晓倩“嗯”了一声,转身时发绳扫过耳尖,浅粉色的绳结在夕阳里晃了晃。她忽然想起早上在豆浆铺,他说“这些事我未必有勇气做”——那时她没敢说,其实她每次去拆迁户棚户区,都会在口袋里攥颗糖,怕自己听着那些委屈事会哭,含颗糖就不容易掉眼泪。
而刚才他攥住她手腕的瞬间,她竟没想起要攥糖。
“对了,”高志豪忽然从抽屉里拿出个小盒子,推到她面前,“早上看你发绳的搭扣有点松,便利店买的容易掉。”
是个深棕色的皮质发绳,没有多余装饰,只在尾端有个极小的星星图案。宋晓倩捏起来时,指尖触到内侧的绒面,软得像初春的绒毛。“这太贵重了……”
“之前给我侄女买的,她嫌颜色老气。”高志豪避开她的目光,去翻桌上的审计清单,耳尖却悄悄泛了红,“你总低头看文件,松垮的发绳容易挡视线。”
宋晓倩把旧发绳解下来时,才发现搭扣果然断了根细弹簧,只是她攥着材料时没留意。新的皮质发绳绕到马尾上时,高志豪正好转身,目光在她发尾停了半秒,又很快移开,指尖在文件上敲了敲:“李大爷的证词里提到,孙志钢的司机知道推土机撞轮椅的细节,我让邵秘书去联系了,明早——”
“高总。”宋晓倩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轻,“你侄女多大了?”
高志豪的指尖顿在半空。“八岁,”他咳了声,“上二年级,喜欢粉色的发卡,确实不适合这个。”
宋晓倩忽然笑了。她想起早上在便利店,那个写暑假作业的收银员,练习册上的名字旁边画了个星星——和发绳尾端的图案一模一样。她没戳破,只是把旧发绳折好塞进笔筒:“那我就收下了,谢谢高总。”
暮色漫进办公室时,高志豪接了个电话。是他妻子王莹莹打来的,声音透过听筒飘过来,温和又清亮:“志豪,女儿说爸爸今晚不回家吃饭?她把你书房的台灯换了个暖光的,说你看文件久了,冷光伤眼睛。”
宋晓倩听见“莹莹”两个字,正想收拾东西回避,却听见高志豪说:“让女儿先睡,我整理完材料就回。”
挂了电话,他见宋晓倩在收拾文件,便说:“不急着走,我让餐厅留了份番茄牛腩,你得吃点热的。”
餐厅在集团一楼,靠窗的位置能看见写字楼的灯次第亮起来。牛腩炖得酥烂,汤汁漫在白瓷碗里,热气模糊了玻璃。宋晓倩舀了勺汤,忽然想起昨夜在纪委门口,她冻得缩脖子,高志豪把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她肩上——那时她只觉得外套沉,现在才想起,那上面有和热可可一样的味道,是淡淡的雪松香。
“明天去棚户区接李大爷,要不要我一起?”她咬了口牛腩,肉汁在舌尖化开时,看见高志豪正盯着她的发绳看。
他被撞见,倒没躲闪,只是笑了笑:“那发绳衬你。比早上那个浅粉色的……更稳。”
宋晓倩的脸颊有点热。她知道他说的“稳”不是指发绳,是说她这一路从攥着档案袋发抖,到现在能把材料整理得清清楚楚。就像这发绳,从容易松脱的塑料扣,换成了能攥住头发的皮质绳——她在慢慢站稳,而他一直在身后托着。
饭后回办公室拿东西时,宋晓倩看见高志豪正对着电脑改养老社区的方案。屏幕光映在他脸上,把眼尾的细纹照得很清楚。她想起他说“三年前看见老太太抱着旧座钟”时的神情,突然明白他为什么坚持要做“老物件展柜”——他不是在守项目,是在守那些被忽略的心意。
“高总,我帮你把材料分类吧,你先改方案。”她搬了把椅子坐在他旁边,指尖碰到他刚打印出来的展柜设计图,边缘还带着打印机的余温。
高志豪没拒绝,只是把台灯往她那边推了推。暖黄的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文件上,她的发绳垂在肩侧,星星图案偶尔会蹭到他的袖口;他翻页时,指尖会轻轻碰到她按在纸角的指节,像春风扫过新抽的枝芽,轻得让人不敢惊动。
宋晓倩数到第三十份材料时,忽然听见高志豪说:“晓倩,其实年初董事会讨论要不要开除你时,我见过你写的拆迁户走访笔记。”
她捏着笔的手顿了顿。
“你在最后一页写,‘补偿款不是数字,是孩子的学费,是老人的医药费’。”他的目光落在窗外,远处的路灯连成一串暖光,“那时候我就想,百金贵需要能看见‘人’的人。”
宋晓倩的睫毛颤了颤,笔帽在指间转了半圈,才轻声说:“高总也在方案里写,‘老物件不是摆设,是念想’。”
办公室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和电子设备特有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宋晓倩的淡淡馨香。高志豪没有坚持,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城市的霓虹闪烁。玻璃窗模糊地映出宋晓倩伏案的背影,那抹浅粉色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高志豪转过身,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穿透力,仿佛要看进她心里,“在安置点,在会议室……你做的,都超出了‘应该’的范畴。”
宋晓倩的心跳得更快了,几乎要撞出胸腔。她迎着他的目光,努力保持镇定,但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了她的紧张。“我只是觉得,那些事……总得有人去做。就像您说的,是为了该守住的东西。”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而且,和您一起做这些事,我觉得……不累。”
暖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肩膀挨着肩膀,像靠在一起的两棵树。宋晓倩忽然想起豆浆铺老板娘说的“显精神”,原来不是发绳的颜色,是心里有了底气——知道有人和你一起盯着那些旧文件,一起记着那些该守的规矩,一起等着天亮后把公道还给该等的人。
整理完最后一份材料时,高志豪看了眼表:“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车驶出地下车库时,晚风带着茉莉香飘进来。宋晓倩看着窗外掠过的街灯,发绳上的星星在后视镜里闪了闪。高志豪忽然说:“明天去棚户区,穿双舒服的鞋,那边的路不好走。”
“嗯。”她应着,忽然想起早上他说“去喝杯绿豆沙”时,眼里的笑意——不是上司对下属的关照,是并肩走了一路的人,自然记挂起对方的脚步。
车停在小区门口时,宋晓倩解开安全带,指尖碰到门把才想起什么,转头说:“高总也早点休息,闺女还等着看你换的新台灯呢。”
高志豪笑了笑:“好。”
她推开车门时,听见他又说:“发绳别弄丢了,星星挺好看的。”
宋晓倩回头时,车灯正暖融融地落在她脚边。她攥了攥马尾,星星图案贴着掌心,像揣了颗小小的暖光。“不会丢的。”她朝他挥挥手,转身走进楼道。
高志豪在车里坐了很久,直到楼道的灯从顶楼暗到一楼,知道晓倩进入房门,才缓缓发动车子。如果晓倩请他上去坐坐或喝杯咖啡什么的,他估计不会拒绝,这些暗示他懂。上周,送章可可时,他犹豫过,后来拒绝了。章可可的事让他心头非常虐,他想在她身上找到发泄后的痛感,可是又觉得她脏。可可请他上楼喝杯什么,他借故家里有事。晓倩不谙人情世故,她单纯,他内心喜欢这样的女人。
楼道的灯一层层亮起,宋晓倩摸了摸发绳,忽然想起高志豪方案上那个歪歪扭扭的太阳。原来有些光从不用刻意点燃,是有人在你整理文件时推过来的台灯,是递过来的热可可,是记得你该穿舒服的鞋,是知道你藏着颗怕掉眼泪的糖,却更知道你敢捧着滚烫的公道往前走。
她掏出手机,给高志豪发了条消息:“志豪,明天见。”
很快收到回复,只有两个字:“明见。”
宋晓倩站在楼道窗前,看见远处的车拐过街角,尾灯像颗移动的暖光。她低头笑了笑,发绳上的星星在月光里亮了亮——有些情感从不用急着说透,就像此刻的暖光,不用照亮整个夜空,能照着彼此的脚步,就够了。
窗外,城市的灯火璀璨依旧,却照不进此刻他心底那片骤然空旷的角落。那道名为“底线”的墙,似乎比想象中更加沉重。而宋晓倩离开时那抹强装的平静和眼底的微红,像烙印一样刻在他心里,比任何激烈的争执都更让他感到一种无声的钝痛。
第二天的棚户区比昨日更热闹些。李大爷攥着宋晓倩提前准备的证词复印件,枯瘦的手被她轻轻托着——她特意穿了双浅口帆布鞋,鞋边沾了点泥土,却走得稳当。高志豪跟在旁边,手里拎着给老人们带的绿豆汤,塑料袋勒出指节的红痕。
“高总你看,那棵老槐树还在呢。”宋晓倩忽然停住脚,指着临时板房后那棵歪脖子槐,树杈上还挂着半截旧红绸,“李大爷说以前拆迁前,家家户户都在这儿挂绸子求平安。”
高志豪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晨光透过槐树叶,在她发尾的星星发绳上落了点碎光。他喉结动了动,刚要说话,手机响了——是王莹莹发来的照片,女儿在画板上画了辆小汽车,车顶上画了颗歪歪扭扭的星星,配文:“爸爸今天会不会坐带星星的车回家呀?”
他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回了个“会”,抬头时撞见宋晓倩的目光,她立刻移开视线,去扶被风吹得摇晃的李大爷,发绳扫过耳尖时,像有片羽毛轻轻蹭过他的心尖。
孙志钢的流水核对得很顺利。审计组的人走后,宋晓倩整理材料时,发现高志豪把绿豆汤的空瓶都收进了塑料袋——他从前从不碰这些杂事。
“司机在楼下等了,送你回公司。”高志豪把她的帆布包递过来,包带被他悄悄理直了,“我得去趟派出所,李大爷说的推土机司机找到了。”
宋晓倩接过包时,指尖碰到他贴在包侧的便签,上面写着“棚户区西边有坑,走东边”——是他昨晚写的,字迹比方案上的规整些,尾端却不小心洇了点墨,像颗没画圆的星星。
她没说自己早就注意到那处坑,只是把便签叠成小方块,塞进帆布包内侧的口袋。“那我在公司等你消息,给你留杯热可可?”
高志豪刚要应,手机又响了。这次是王莹莹的电话,背景里有女儿的哭闹声:“志豪,你昨晚说带她去买星星发卡的,她从早上等到现在。”
他看了眼宋晓倩发尾的星星,声音放软了些:“让阿姨先带她去附近的超市挑,我中午赶回去。”
挂了电话,他对上宋晓倩的目光,忽然笑了笑,是那种带着点无奈的笑:“小孩子记仇,上次答应带她放风筝,结果被孙志钢的事绊住了。”
“那您快去吧。”宋晓倩推了推他的胳膊,指尖碰到他袖口的褶皱——是昨晚改方案时蹭的,“热可可我让前台温着,等您回来。”
高志豪走后,宋晓倩坐在办公室里,心里空落落的。指尖摩挲着帆布包里的便签。窗外的阳光斜斜切进来,落在她刚整理好的李大爷证词上,“二十万补偿款”的数字旁,有她画的小对勾,像颗迷你的星星。
中午时她收到高志豪的消息:“在陪女儿挑发卡,她选了带星星的。”附带一张照片——小女孩举着粉色发卡,发梢别着颗塑料星星,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宋晓倩对着照片笑了很久,给前台发消息:“热可可不用温了,换成冰美式吧。”
傍晚高志豪回公司时,宋晓倩正在打印养老社区的最终方案。见他走向自己,晓倩不由自主地起身扑在志豪怀里,泪水在眼里打滚。
“怎么回事?”志豪惊讶地问道。
“你走后,一群小混混耍流氓,吓死了。”
“你报警了没有?”
“没有,小混混们被村长赶走了。”
高志豪紧紧地抱着她道:“以后不让你一个人去乡下了。”
“有你在,我不怕。”
志豪捏住她的小嘴:“嘴硬。”
附身看见她在“老物件展柜”那页的空白处,画了棵小槐树,树杈上挂着颗星星。
“司机说你下午去了趟棚户区?”他拿起方案,指尖划过那颗星星,“又去看李大爷了?”
“嗯,他说想把家里的旧座钟捐给展柜。”宋晓倩把冰美式递给他,杯壁的水珠滴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老人家说那钟走了三十年,比他儿子的岁数都大。”
高志豪喝了口美式,苦味漫开时,想起女儿举着发卡说“爸爸的星星没有妈妈的亮”。他看向宋晓倩,她正低头核对着展柜尺寸,发绳上的星星垂在纸页上,像要落进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里。
“今晚能准时下班了。”他忽然说,“女儿说要给我展示新发卡。”
宋晓倩“嗯”了一声,把方案叠好递给他,指尖在他接过时轻轻顿了顿——像昨晚在办公室整理文件时,他翻页的指尖碰到她按纸的指节那样轻。
“那高总快回去吧,别让孩子等急了。”她笑了笑,发绳上的星星晃了晃,“我锁门就行。”
高志豪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明天周末,要不要去看看养老社区的选址?那边种了片向日葵,你上次说喜欢。”
宋晓倩愣了愣,指尖攥住帆布包的带子,带起内侧便签的边角。“好啊。”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比平时轻了些,却很稳。
高志豪走后,办公室的灯还亮着。宋晓倩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晚霞漫过写字楼的玻璃,把整间屋子染成暖橙色。她摸出发梢的星星发绳,指尖顺着皮质的纹路慢慢划——原来有些情感从不用喊出声,是他记得她喜欢向日葵,是她知道他要陪女儿挑发卡,是两人都默契地绕开“家庭”和“未来”,只把眼下的并肩走成细碎的暖光。
手机响了,是高志豪发来的照片:女儿把星星发卡别在了他的西装领口,配文“爸爸现在有两颗星星啦”。照片里他的侧脸在暖光里很柔和,领口的粉色星星和宋晓倩发绳上的星星,像隔着屏幕眨了眨眼。
宋晓倩回了个星星表情,然后关掉电脑。锁门时,走廊的灯跟着她的脚步亮起来,发绳上的星星在地面投下小小的影子,像跟着她走的一小团光。
高志豪在车里看着那条消息,指尖在屏幕上悬了很久,最终没再回复。女儿的发卡还别在领口,塑料的棱角硌着皮肤,有点痒,又有点像宋晓倩发绳扫过耳尖的触感。他发动车子时,看见后视镜里写字楼的灯次第暗下去,只有宋晓倩办公室的灯最后灭——像颗慢慢沉进暮色里的星星。
方向盘被指尖攥出微热的温度。他知道自己领口的星星和她发梢的星星,永远只能隔着“父亲”和“上司”的距离闪烁,就像棚户区的老槐树和养老社区的向日葵,各有各的土壤,却在风里共享过同一片光。这种清醒的默契像根细针,轻轻扎在心头,不尖锐,却带着绵长的钝痛——痛在不能越界,也痛在这份克制本身,早已成了彼此心照不宣的温柔。
车驶过街角时,他看见路边有个卖糖画的小摊,转盘上正好有颗星星。他忽然想起宋晓倩说的“口袋里攥颗糖”,便让司机停了车。卖糖画的师傅问要什么图案,他盯着转盘看了很久,最终说:“来棵槐树吧。”
糖汁在铁板上流淌时,像道融化的光。他想,明天带宋晓倩去看向日葵时,或许可以说——这是给李大爷的,他不是喜欢老槐树吗?
有些心意,总得找个稳妥的由头,才能递到对方手里。就像那颗藏在口袋里的糖,像发绳上不能说破的星星,像此刻握在掌心的糖画槐树,甜里裹着的钝痛,其实是怕惊扰了彼此世界的温柔。